那是一年冬。
雪下得很大,银装素裹的府邸如同披盖了锦素,一点火光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升起,几乎只是下一瞬,赫尔加府邸火光冲天,将所有东西一步步蚕食。
在一片哀嚎声中,只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在火中行走自如,魔渊幽火遇见他纷纷给他让路。
突然,一个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他蹲下来,对上那人乞求的目光,冷冷地将那只手掰了下来。他毫无阻碍地走了出去,苍茫的大雪很快为他掩盖了逃行的踪迹。
他的背后,从魔渊中偷出的火种毫不怜惜地吞噬了赫尔加家族庞大的财富与名望,连族长都对之无能为力。
最终在五天后,赫尔加家族以千亩良田以及名下的八十余处财产才赢得魔渊渊主赤庸的怜悯,收走火种,平息大火。
但至此,赫尔加家族元气大伤,全族惶惶,不知何人得罪了可触碰得了魔渊幽火的蛊魔。
三房忧心被责罚,按照族长的脾性主动去请罪。
无他,族长与八尾灵猫所诞下的妖魔杂种,原本是寄养在他们府邸里的,可这场魔渊幽火的大火就在他们三房燃起,结果估计是这场大火太过汹涌,死了。
近期的噩耗接踵而至,族长闻言,也只是疲惫地抬了抬眼皮,挥挥手,道了两个字。
“罢了。”
那个妖魔杂种一出生起便修为低下,濒死脆弱,砸了许多灵丹妙药才救回来。
而为了让他有一点立身之本,供养他修炼,又喂了多少奇珍异宝,给了多少独门心法,可仍然没有任何长进。
况且跟他也不亲,除了年节时偶尔能看见,其他时候也没见这小孩来找过自己。说起话来还十分木讷,除了同他母亲一样都十分惹人怜惜,逗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死了也只能说是命数如此。
“看护者责三十鞭,其余罚薪三月,鉴于三房此次损伤严重,罚薪便推延半年。若无其他的事的话,就退下吧。”族长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三房如蒙大恩,松了一口气,退下了。
死了倒也好啊。
虽然那小妖魔是族长的一个私生子,不过祖宗却看不惯这个私生子。
毕竟在他出生时,族长连正妻都未娶,要是让声名在外,难免面上不好看,所以才把这个私生子丢到了他们三房来。
虽然父子相隔两地,但好歹也是血脉相连,还是族长的第一个孩子,于是族长也是格外关爱,灵丹妙药和功法都不啬给予。
那些东西都很好,于是他们便心照不宣的从那小妖魔手中把东西骗过来,偷过来给自家子弟用,而且那小妖魔也不反抗,蠢得很,好像话也不会说两句,给两块糖就把那些东西都拿出来了。
也幸好如此,否则要是性格刚烈一点的,将此事告状给了族长,他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轻快地笑起来。
况且么,魔族和一个八尾灵猫的杂种,就算给了灵丹妙药和功法,血脉低下又不纯,就算用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资源合理分配嘛。
…
那个逃出地狱的小妖魔裹挟着魔渊幽火,爬到了人间。
那时是人间的春。软绒的草磨挲着他的脸颊,人间阳光刺眼,他不禁眯了眯眼,艰难地爬起来,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他旁边有一只会动的东西,脑袋上长着两个角,栗红色的毛发,身上斑点四布,两只耳朵一动一动的灵巧,正在他身边吃草。
它看过来时,一双眼睛灵动而有神,似乎对他带着善意的好奇。
他本能察觉到这只生物并没有攻击性,于是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摸。
那只生物也察觉到他的亲近,试探性地探了探头,在他手指上嗅了嗅。
小妖魔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喜欢这种软软的可爱生物,更何况他还从没有被人这么亲近过,觉得有些惊奇又惶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好像看见刚才它在吃草,于是左手去地上捋了一大把草,想要伸手去喂它。
——咻!
一阵破空声,小妖魔感觉到脸上有些温热的液体流淌。
一支箭直直刺穿了那只生物的脖颈,大动脉的血液喷洒出来,溅到了他的脸上,多余的便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蛛网般的裂痕。
而那方才还在试探着他的草的味道的生物,眼中失去了灵动与光彩,变得灰暗无光,脚上一滑,颓然地倒在地上。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觉得它还在看他。
小妖魔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去,呆愣在原地,像瓷器似的。
有的东西,是真的很脆弱。
他突然这么想。
远处浩浩荡荡的一片人策马而来,似乎远远就看见了这只死掉的东西,齐声高喊欢呼。
“——太子殿下威武!”
他察觉到危险,顾不上什么,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一把草,转身就往反方向逃跑。
而那群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他们齐齐停住,又是一破空声。
——咻!
这次的箭却很歪,连他身边都没有擦过,斜斜落在他身侧一丈远。连柔软的土壤都没刺破,软塌塌的倒在地上,可见没几分本事。
不过小妖魔没时间注意这些,他聚集魔气在自己的脚上,飞快地逃离出去。
他匆忙地回过头看,看见一白马上的男子策马拦于那群人面前,侧脸的阴影凌厉而漂亮,骑射服在快马之上纵横飞舞,肆意潇洒,丰朗俊秀。
他那时明明在逃命,却还是看呆了,一时魔气不稳,摔了个狗吃屎。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天仙,他一辈子都攀附不上,只能仰望的,世界上最好看的天仙。
他在话本里看过的,天仙都是无欲无求,高高在上且不染凡俗的。
他之前还嗤之以鼻,为什么那些人都愿意给天仙当牛做马。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的确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到后来他也知道了话本上说的并不完全对。
比如说,天仙也是会动情的。
领头的那位似乎就是他们所说的太子殿下,正在不满地对着那白马之上者斥责,不一会儿就挥鞭在地上拉出一条狰狞的线,似乎是在威胁天仙。
小妖魔小命要紧,没再多看,趁着这一点时间,赶紧跑了。
太子骂了两句后,转头一看那人已经跑了,怒极而笑:“——小六!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六殿下便知道那小孩已经走了,策马让开,并不吭声。他刚才射出的那一箭也是提醒那误入的小孩快走,毕竟皇族狩猎场上可不在乎里面是否会少一条人命。
太子身旁马上就有门客调节气氛:“太子殿下不是捕了一头鹿吗,赶紧给太子殿下拉过来!”
太子看见那只鹿,体肥膘厚,皮顺油滑,表情倒是好了很多,挥挥袖道:“这只鹿,便赏你们了。”
一群人齐呼“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走的时候,还偏偏要从六殿下身旁过,在他身旁冷笑一声。
六殿下留在原地,看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远去,只剩他一个人留在原地,脚下便是那鹿流出来的血,他低头看了半晌,温顺的模样缓缓褪去,嘴角勾了一个冷笑。
今日是陛下举行的狩猎场,每个皇室和贵家公子都有特制的箭,箭头上刻了名字,猎物最多最好的会得到陛下的赏赐。
开始前,太子陛下私底下找他换了他三根箭,威胁他用那三根箭射中些大点的东西,好让父皇高兴高兴。
“毕竟嘛,”太子殿下摸着箭羽,笑,“本宫才是继承者,若让父皇知道,他也会安心的。”
六殿下面上称是,微微露出点不甘神色,这可把看得太子殿下喜色显于行,得意洋洋地背手离去。
可他却没看见,他走去时,那看起来好欺负的六弟,半张脸被帷帐掀起的阴影遮住,嘴角勾出点阴恻的笑。
这明渊国已经太平了六百年,眼见着平乐年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盛世。可在平乐六年,手下的诸侯国似是突然发了疯,开始互相间勾心斗角,以平津国的德隆王即位,出兵征伐各国开始。
话说这德隆王是太子时就惯会兴风作浪,其母家野心勃勃,弄得平津国朝廷鸡犬不宁,用十年时间揽了大半权力,然后推德隆王即位。
那时这种野心影响尚且止于平津国,如今继了位,祸害程度便波及到了诸国。
自然,除了明渊。
平津国虽国力胜于其他诸侯国,却是万万不敢挑衅明渊。每年按时交上赋税,便在明渊当今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四处找事。
那时便有识之士上书——平津终将威胁到明渊。
明渊君王泰青皇帝整天被洗脑,难免生出一点嫌隙。好歹找了个危及明渊百姓的名头出兵去压压平津的威风。
朱雀军磨磨蹭蹭的还未行至一半,平津先浩浩荡荡送了一大批奇珍异宝……和佳人二百——这其中便包括当今宠妃湘媚娘娘,还附带请罪的使臣。
那些佳人选了二十几个姿色才情上佳的进了宫,其余的便被泰青皇帝作为赏赐给了各世族与有功之臣。
这可给足了泰青皇帝好处和面子,于是明渊军队行至边疆,十万大军摆着好大的灭国架势,只象征性地斩了几个敛军粮敛到明渊来的副将。回京还闹了个丑闻——一个防守尉强抢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
将军大怒,当即斩杀此防守尉,他们本就是路过此地,对这个地方不好掌握,于是还没来得及封锁消息,此事已经击鼓传花似的传到京城,口口相传的速度竟比行军快上不止一倍。
于是这事儿泰青皇帝知道了。
治军不严,这就像一条导火索,朱雀军从此被泰青皇帝所轻视。
每逢犒赏,虽然明面上没怎么表现出来,但暗地里总会少上那么两三成。
还被发配到最为清闲的江南驻军,大半年了也只能管管那些个市井之乱。闹翻了天也不过是聚众打个架,当地护卫队就能管。
况且江南一带富庶,不但立不了军功,一不留神还容易养出一身肥膘。
朱雀军将领肖昆却不是个居安得闲的省事人。他从平民升至四军将领之一,可不愿就这么颓度在一个温柔乡中。他做梦都想重回夭北战场。
因此朱雀军的治理比从前更为严厉,训练力度不减反增。
刚开始朱雀众军官尚能被激励。每天喊着“重回夭北”的口号都训练得热火朝天,但时间久了,温柔乡易生惰骨。况且泰青皇帝也没有要将他们召回的意思,朱雀军中开始有了怨声。
肖将军刚一听此言论大怒,以扰乱军心为名罚了几个。全军鹤唳风声,又开始规规矩矩地训练。
可到后来却再也压不住了。
肖将军无法,只好退让一步,允许每月初五分五批轮流去市井中采购——说白了就是玩。
所有听闻此事者都以为朱雀军算是玩完了,迟早会由朱雀军编制成野鸡军,中央会诞生新的朱雀军顶四大军团的位置。
……直到平乐十四年,一个寒冬,朱雀军迎来了六殿下喻皑。
六殿下年方十五,生得一派温文尔雅,整一个书生模样。
肖昆第一次见到他,以为这位皇子殿下连剑都拿不起来。倒是好兵书、律令与政要。常常能与肖将军秉烛夜谈,相见恨晚。
肖昆刚开始觉得这六殿下被遣到这立不了军功的鬼地方就是来玩的,混一身随行行军的名头镀金罢了。结果不料他刚一进军营就考察了军营的一应事务,提出一些见解。
肖昆作为一方将领十多年,当即觉得这六殿下就是来没事找事的,对身份尊贵的六殿下抛出一溜儿变相的冷言冷语。
最后被烦得不行采纳了几个,权当是陪殿下玩耍,反正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方面。
结果还真有几个做法是正确的,当然大多数是空口的幻想。
肖昆开始对六殿下改观,就当了殿下半个老师,对军中一应事物进行讲解,兼顾殿下的文武功课。
肖昆不是什么称职的老师——当然他只算半个,不怎么称职也无碍——三天两头就得带兵出巡,南北战争看管看管西洋人,再加上邻国开战,虽然尽量避着明渊,但不可避免地也会干扰到。所以一周只有两天在军营,剩下的时间全靠六殿下自己。
但六殿下无疑是个十分称职的学生,文武可不仅是不落下,有时肖昆半夜回来都能看见皇子帐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