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渐渐逼近,转眼间就到了要将新桃换旧符的时候。
平京地处平津的北方,此时的夜晚已经开始飘起絮絮纷飞的雪花,落在手心上过一会儿就化了。早晨起来的时候,地面上一层银装素裹的薄雪,侍女们从清晨便开始打扫,先将道路扫出来,然后再去收拾花园。
元成山起来去上早朝,今晚宫中有晚宴,随侍向元成山汇报着今晚的安排和要带的礼。
正说着呢,元北庭难得起早,便过来跟元成山请安。
元成山看他也闲着没事,就打发他去备礼。
过年送礼,无非下级送上级,以及同僚之间相互送礼,其实单子已经十分清楚,元北庭也没什么事,就坐在旁边吃个桃看着点,不给人家添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坐着实在无聊,便就着雪景画了幅画,即兴提了两句词,还臭屁的颇为满意。仔仔细细封起来,转手就给了院子里正在忙的川千央。
川千央忙前忙后脑袋都大了,不知道主子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一看见那封信,登时没好气道:“一封情书您就不能让府里的仆役去送吗?我跟着您出来还得管这样那样的事儿,忙得头都大了!”
元北庭手上的信摆了两下,收了手,随即伸出另外一只:“给我吧。”
川千央狐疑地看着他:“……您要办?您会办?”
她主子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装娇装弱装不懂,满嘴只会跑马车。有时候川千央都怕离了她他生活无法自理,根本活不下去。
元北庭接过来翻了两下本子,不知道看进去了几个字,张口就叫:“暗烈。”
暗烈就出来了:“属下在。”
元北庭随意扬了几下,好一个甩手掌柜的洒脱:“去,把这些事都送给药轩子和毒坛子去做,跟他们说,不做我回去就把他们的鼎给炸了。”
川千央:“……”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于是今日司怀昀除了一批照例的礼,还收到了一份额外的礼物。
那副雪景寥寥几笔,虽然勾出了大致的神,但是能看得出是即兴的,没塞几分耐心在里面,上面提了一句词。
——蒸雪暖手,似温非寒。
今天太后派遣身边的嬷嬷给各宫送了点心,司怀昀从东宫收拾行装,准备去慈宁宫太后那儿谢恩。
他独自走进慈宁宫里,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然后被那些嬷嬷单独安排了地方用些东西烤火取暖,有些从未见过这阵仗的诚惶诚恐,自是一番千恩万谢。
司怀昀进门时,太后在灯光下绣着一个香囊,鬓边的银丝发亮,神情专注。看见他来了,才放下手上的活,搀着他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坐下来之后,司怀昀仔细看起那香囊来:“皇祖母怎么夜晚还挑灯做着呢?”
太后慈祥地笑起来:“反正也闲来无事,我一个女人家,不捯饬这些还捯饬什么呢。”
司怀昀牵着太后的手:“皇祖母还捯饬什么?累着了可不好。您要是能够平平安安的,我们当后辈的当然最开心。”
太后道:“皇帝自己不来,倒派你来当这个说客。”
司怀昀巧言道:“如今正是年节,慈宁宫中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父皇一来,皇祖母这肯定又要准备许多。皇祖母最喜清净,若父皇来了,岂不扰了皇祖母,反而不孝。”
太后闻言开怀:“就你一张巧嘴最能逗人开心。”
巧儿是太后宫里的婢女,虽然年龄还很小,但做起事来的资历却是老练得很,心也细,很得太后的欢心。这不,也破格调到太后身边伺候着。
今天太后派了不少人给宫里发赏,她忙得脚不点地,直到晚上才有工夫歇一会。
今夜不是她值班,但明早却是要她起来伺候,便早早地睡了。
她素来怕冷,今天不知是哪位姐姐进门的时候没有把门关紧,寒风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把她一个激灵给冷醒了。
她本意是不想起来关这扇门的,便抱怨了两句打算蒙进被子里当个掩耳盗铃的主。可不一会儿就暖和了起来,渐渐的,她竟然觉得有些热了。
她身上开始出汗,便推开了被子,揉着眼睛睁开,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光景,慢慢睁大了瞳孔。
火势已经开始蔓延,蚕食到窗口,刚才被被子挡住的声音一下子全灌到耳朵里来,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不绝于耳,她连忙掀了被子对着火苗扑打几下,尖声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这个点还没有多少人在休息的院子里。好在她的声音足够吸引人来,顿时,整个慈宁宫闹翻了天,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好似在击鼓传花。
巧儿拍打完后被子也燃了,她连忙丢下,连鞋也来不及穿,匆匆卷了旁边的大衣就往外跑。
火是从旁边那个屋子烧过来的,屋子都烧了大半竟然没有任何声响。所有人连忙跑过来扑火,寒风却一阵一阵地猛刮,助威着火势的增长。
几个有经验的嬷嬷组织人把棉絮炭火草料什么的赶紧搬开,然后勒令众人冷静下来,从院子里的大水缸中取水灭火,不一会儿就将火扑灭了。
空气中一片劫后余生的窒息。
此事惊动了炎适皇帝,火刚扑灭,炎适皇帝便和皇后娘娘一起赶了过来,一时簇拥了不少人。最后太后嫌吵,便一个个都打发走了。
这边清点好了人数和损坏物品,迅速都让人补了过来。
司怀昀在这的时候慈宁宫走了水,此事司怀昀便脱不开干系。炎适帝大怒,命他彻查此事。
得了炎适帝的令,司怀昀便带人去失火的院子里搜寻。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焦味,被烧得最彻底的房间已经毁得不成样,基本没剩下什么东西,唯有砖瓦颓危。
司怀昀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几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内务府的太监正带了几个人要下去盘问,见着了司怀昀,哈着腰道:“太子殿下。”
司怀昀用下巴示意了下:“这是怎么回事?”
那太监道:“回禀太子殿下,刚才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不对,便去屋子里找,果然找到了。平时慈宁宫都很注意的,奴才恐有故意纵火之人,故想着盘查一番。”
“这事现在由本宫管,让你们内务府的人都撤了。”司怀昀摆了摆手,让人接管了那几个婢子。
这场火没发多大,太后除了受些惊也无大碍,最要紧的是常伺候在太后身边的杨嬷嬷给烧死了。
那杨嬷嬷年纪大了,身体本来也不好,这两天霜降,天气愈发寒冷,前两天去给各宫送赏的时候不慎染了寒,便没让她随侍在太后身边。这一来是以防把病传给太后,二来是太后也心疼她年纪大了,让她好好休息。
司怀昀踩着废墟,神色肃然,微微蹙着眉。后面没人敢拦,除了百里落天也没人敢跟过去。他径直走进了屋子里,突然一错步,有一根房梁掉了下来,惹起尘埃纷飞。
外面的人一瞬间全慌了,司怀昀一手伸过去制止了,淡淡道:“都出去,别大惊小怪。”
百里落天本来安安分分地呆在他身边,突然这么一激,鼻翼微动,道:“殿下,不对劲。”
司怀昀用脚尖挑了一下那块已经烧成黑炭的房梁,轻轻一瞥过去:“说。”
“气味奇怪,”百里落天又仔细嗅了嗅,“似乎在哪儿闻过。”
“不急,慢慢想,”司怀昀微眯起眼,像是即将起而攻之的狐狸,“不过既然你觉得奇怪,这件事怕就没有说是‘意外’这么简单。”
那些首饰盒什么的全都被一扫而空,不过那些比较重的瓷器、比较大件的盘子倒是还在,看来大致是慌乱中捞的便宜,只带轻便的。
他指了指那些尸体,传下去:“将这些人的关系一条条给我拟出来,然后再查丢失的首饰。”他一偏头,“查到了,一律按嫌犯处理。”
慈宁宫失火的消息被压在了宫内,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就拿自己开了刀。
太后听说杨嬷嬷没了,神伤了许久,那一晚竟染了风寒,夜里不停地咳嗽。
那天司怀昀过来的时候,竟然看见元北庭在太后身边,陪着太后抄经。《平安经》和《兰芷经》各抄了几遍,跟着司怀昀出门的时候有些不适地甩了甩手。
司怀昀瞧着他觉得好笑:“手疼?”
元北庭揉了揉手腕:“有点。但也无大碍,况且也算行善积德,”他撇了撇嘴,“就是斋饭有点难以下咽。”
这里指的难以下咽并不是味道不好,就像江南的一禅庙,斋饭的味道是美名远播重洋的好,但元北庭就是吃不惯,吃不下,没过几天就要偷偷下山开荤,实在当不了那清心寡欲的和尚。
再这样下去他似乎只能求仙问道,寻个辟谷的法子了。
太后向来尊佛礼佛,伺候了她几十年的老嬷嬷突然没了,她自然伤心,也有心去烧点经,保佑杨嬷嬷下辈子平安顺遂,能当个被人伺候的主儿。
本来这会儿应该叫皇后娘娘来陪着的,不过皇后执掌凤印,后宫里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打理。她便打发皇后回去,叫了大祭司过来顶替,顺便祈福。前几年佛门将巫术列入自己门下,大祭司便也算是佛门弟子了。
两人没叫婢子跟着,一人执一盏灯在宫中四处走动。
晚上的风有点大,衣袍翻飞,灯笼跟着摇晃,弄得灯影摇曳,有些晃眼。
元北庭随口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头绪?”
司怀昀苦笑一声:“能有什么头绪?偷首饰的抓了几个,查来查去也不过是救火时见财起意,那天晚上甚至没在慈宁宫里,跟走水这事没什么关联。”
“而那些在慈宁宫里的,都是太后身边的婢子,大多是些老人,知道这其中的规矩,这种小便宜绝不能贪。况且太后也不吝啬,赏给下人的金银也不少。”
他无奈地一摊手:“想栽赃嫁祸都没条路可走。”
元北庭跟他停在了御花园池塘的湖心亭上,将灯笼探下去看:“殿下也不必忧心。这种案子本就难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烧死的人拖出来都不知道谁是谁。”
太子殿下由于监军,握有夜行的通行令。元北庭虽然没有,但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也没人敢上去问。
守着御花园的奴婢估计是看见他们俩在这,连忙叫人点了许多灯,身边渐渐明亮起来,再衬着皎洁的月光,便恰到好处。
元北庭从耳朵上将那耳饰取下来,这耳饰是挂在耳廓上的,成色极为漂亮的银器,尾角在耳垂处坠了殷红的珠,显得人格外雪白。
元北庭有意要逗司怀昀开心,道:“殿下仔细看。”
他放了灯,手空下来,竟然开始将耳饰上面的银掰开,这银的质地竟然极软,几下掰扯过后,就从一个耳饰变成了一个手链。
“殿下可还喜欢?”元北庭得意洋洋地显摆。
司怀昀啧啧称奇:“长见识。”
元北庭就将那手链戴在司怀昀的腕子上,这手链玲珑小巧,其实适合女人。好在司怀昀皮肤白皙,戴着也别是一番美景。
司怀昀摸了摸链子:“你那把扇子之前就在我那放了好久才拿回去,这回又做成手链给我,你岂不是不要用了。”
元北庭无所谓道:“殿下若喜欢,便送给殿下。殿下配起扇子倒是比我合适许多。”
司怀昀笑脸盈盈:“那你适合什么呀。”
元北庭唔了一声:“铃铛。”
司怀昀有点没搞懂,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没听清:“嗯哼?”
他们沿着水上的长廊一直走,九曲蜿蜒,像是春日里尽情舒展在荒芜墙面上的藤条,曲线柔美又富有张力。
清辉一路笼罩,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池水清澈,偶可以看见几尾游鱼跃出,溅起一圈圈涟漪。
元北庭没再说,他在长廊的末尾停了下来,静静地往湖里看,随后给司怀昀指道:“殿下,你瞧。”
他弯下腰,伸手入池,有几尾便被他勾了上来,随后又滑溜溜地下去,溅起一小片水花。
司怀昀便蹲下来,拿灯笼给他照明:“你喜欢鱼吗?”
元北庭几次三番都让鱼溜出了手掌心,干脆双手掬了一捧水,手里那尾小鱼左右摇摆,上下左右都逃不出去。他这才满意,大发慈悲的把鱼放走了:“喜欢啊,但还是比较喜欢吃。”
司怀昀轻笑:“知道。”
下一刻,他却突然一顿。
——为什么偏偏这里有这么多鱼?
司怀昀目光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