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的帝王驾崩后,规定不得喝酒奏乐一月,不得聚众宴饮一月,不得办理红白喜事一月。
由此,新帝登基也要推迟到一个月以后,所以作为太子的司怀昀便在灵前即位,主持朝政,不过未曾举行登基大典,也就未曾继位。
在炎适帝驾崩的第八日,地方突然爆发大规模瘟疫,给这个新年又覆上一层阴霾。一瞬间人人自危,跟那些瞒报的人撇开关系。
新帝大怒,下令将所有欺报瞒报者通通下狱听候发落,随后从国库里拨了一批赈济粮下去。
正值年关,不仅官饷得发,还得发点馈赏。更别提年前的时候还把军饷给发下去了,此时国库已经空了大半,又好死不死地爆发了疫情。
这大概是二十多年来平津最穷的一年了。
而明渊心机深重地准备了这一场刺杀后,也终于撕开了伪装的面纱——向被重击的平津举起了刀刃。
司怀昀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明渊派来的联姻公主在联姻后一天做出这样的事,再瞎的人也该心知肚明明渊那边是个什么意思。
连日的处理事务让他疲惫不堪,这边的疫情好不容易控制下来,治病的方子又得一天一个样地变,前天的昨天用不了,昨天的今天用不了。
他对药理不甚了解,要多少心里也没个数,不过好在大祭司对此颇有研究,还带来了那两位对药理有深刻研究的医师。
两位医师一黑一白,厚重的长袍垂地,有点像夺命的黑白无常,吊一嗓子就能直接给人唱丧,瞧起来着实不太吉利。虽然脸换了,但从气质与性格上来看,司怀昀还是认出来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两位。
黑色的那位说话有种怪异的尖锐,不过刚一开口就被元北庭眼神警告,被迫闭嘴当了个哑巴。
白色的那位脸色苍白,看起来一副将要命不久矣的鬼样,两位吊儿郎当,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御医们神色不虞,但由于元北庭的医术看得过去,况且对于西域毒物有所研究,而且还深得新帝宠信,所以脸色没摆得太难看。
御医们好歹是文化人,说话没有太难听,最后他们稍微跟新帝说明了一下最近的药物采购情况,突然被白色的那位冷声打断:“要什么翠衣,倒也不怕暴殄天物,只需最普通的柳啼即可。”
御医皱眉:“不如请阁下说说你的原理。”
药轩子平时一副半死不活,谁也不想搭理的样,说起药来却滔滔不绝,来了精神:“你们要翠衣,无非是要翠衣排湿寒的效果,柳啼排湿寒的作用比翠衣要好,而且遍地都是。”
御医辩驳道:“话是这么说,可柳啼会与方子里必需的虫草产生毒性,这又怎么说?”
药轩子不耐烦道:“说你们读书读傻了却也没读透,虫草里的那点催毒的东西只需要放在水里浸泡三个时辰即可消融,人间的医学真是落后……”
他话音还未落,便看见元北庭的眼神不对,自觉说错话,于是也闷闷地低头,无论那御医怎么怀疑怎么问也不说话了。
司怀昀眼神闪烁,极快地从元北庭身上扫过去,摆手道:“行了,能不能行试试不就知道了,争辩不出个一二来,朕乏了,都退下吧。”
元北庭被单独留了下来,他耳力极好,听见毒坛子愤愤不平地对哥哥抱怨:“谁是黑白无常那俩废物。”
药轩子应该是对弟弟的话颇为赞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们潇潇洒洒地走了,烂摊子自然由元北庭给他们收拾。元北庭稍躬身道:“两个死读医术的呆子,出言不逊,得罪陛下了。”
“无妨,”司怀昀并不对这个感兴趣,他让元北庭落座,随后自己下了主位,缓步到元北庭身边的座位上,随意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自己给自己倒上,“你带来的都有点无伤大雅的个性,只要是能解决问题,我倒是乐见。”
元北庭垂眸:“陛下宽宏。”
司怀昀突然叹了口气:“北庭,你我一定要这样生分地说话么?”他抿茶,“还是你觉得我父皇崩了,让我心情郁结,你故意来气我替我活络心思。”
元北庭顿了顿道:“北庭绝无此意。”
“是吗,”司怀昀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让元北庭有一种他贴在自己耳边呢喃的错觉,“那么就是你觉得,我这辈子获得了太多的宠爱,骤然失去,你替我难受,心疼我,不知道如今该怎么面对我,所以才这样疏离,是么?”
元北庭猛地抬头,对上司怀昀的视线又飞速收回来,避重就轻道:“我是很心疼陛下。”
司怀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好像很渴,一口将茶饮尽,就这片刻,已经酝酿好了将要出口的话:“我母后应该是主动找过你——她很喜欢你。”
元北庭低垂着眉,像是掩饰着将要汹涌而出的波涛,这样的遮掩反而表现出一种怯懦般的平静:“承蒙厚爱,倒是一直想为娘娘做些事,只不过娘娘金枝玉叶,倒也不需要我做那些多余的。”
“大祭司从西域而来,想来肚中装了不少别人没有的好东西,母后会喜欢的,”司怀昀看不见元北庭的眼睛,也收敛住自己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好像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疲惫,“她最近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很担心她。”
说起来可笑,上辈子他从未体会到有父母的感觉,这一世有了那份曾经奢望不得的感觉,他十分珍惜,可还没尝出个滋味,就被拿走了。
司怀昀垂首轻笑。
那么还要拿走多少呢,还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才肯放他一马呢。
或许,这就是因果报应。
这狗老天,压根不愿意给他一点好。他就说呢,一条再好的命,还不是得被一身罪孽腐蚀得千疮百孔。
这些其实都不足以压倒他,只是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难免会有些悲天悯人的自嘲。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生怕这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或者是一场他沉浸其中的皮影戏,只要伸手,就会一不小心戳破那层脆弱的纸,将这一切幻想打破。
他这一下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发了疯,想把面前的一切遮掩都撕碎,去握到一点实处。
他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有引诱感:“我母后是怪族,你知道的吧?”
元北庭保持了沉默,一种辩驳不出口的默认,似乎预示到了什么,静坐着垂眸。
司怀昀悄无声息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屏住呼吸,缓声道:“所以我也不是人。”
“你掩饰得并不好,”司怀昀的手指划过他柔软的头发,牵起一缕,缓缓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声音低沉,“元北庭,你是么?”
自明|慧刺杀了炎适帝后,她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不停地用手指去抓自己的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生不如死。太医说是因为她的喉咙里种了巫童母蛊,就算是已经强行拔出来了,还是会恐惧于那种曾经被控制的感觉。
巫童母蛊是一种西域邪术,属于妖蛊一系,向来就是百家所征讨的系族。其所铸造的一系列邪术、著作全部被封禁——不过仅限于人间而已,妖域和魔渊都还有所流传。
巫童母蛊是一种长于西域绿洲的蛊虫,天生便是雌雄生长在同一个茧中,随后破茧而出,终生生活在一起。
媾和后,雌体会吞噬雄体,再生育出十余只蛊虫,如果要拿来炼蛊,就必须得卡好这个时机才能采摘,否则雌体很快就会被子体分食殆尽。
炼成巫童母蛊后,雌体的寄生体可以操控子体的寄生体,而且不只是精神上的操控,还可以像夺舍一样操控子体寄生体的身体,借用寄生体的所有感官——成为寄生体。
关着明|慧的地方拉了许多锁链,去绑着她的手脚,以免她在行刑之前把自己给弄死了。
里面幽暗潮湿,墙缝间生长着粘腻的苔藓,有蜘蛛和蚂蚁在其中爬行。那团用来睡觉的草团更是污秽不堪,在寒冬里都能闻见一股沤得腐烂的酸臭味。
被打点过的狱卒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不放心地嘱咐三殿下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见过这个阶下囚。
司清雨没说话,只是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狱卒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曾经找过太子哥哥,但是太子哥哥拒绝了他的请求,勒令他不要跟仇人有任何来往。
然后他也去找过大祭司,想要北庭哥哥去帮他说几句话。可惜大祭司最近好像又身子欠妥,关在府里不能见人。
于是他只能去求皇后,皇后平时虽然威仪天下,但实际上对他十分温和。
但那天皇后沉默了许久,目光低沉地看着他,一双常年看遍沙场厮杀的眼将他看得腿都在颤抖,可还是固执至极地跪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竟然已经暗下来。皇后从怀里摸出一颗玉石,放在手心磨挲了一会儿,然后轻描淡写地让他去,就好像那些此起彼伏的杀意从没有显露出来一样。
明|慧看见有人来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靠在墙上,嘴里絮絮叨叨着,嘴角都有了干涸的泡沫。那一双原本清纯清澈的眼睛布满血丝,浑浊不堪。
司清雨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在她的身边坐下,低垂着头,目光无所依地乱看,听着明|慧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
她一会儿说要兔子当宠物,又惶惶着骂谁是傻子,随后又像发癔症一样渴求着长生不老,说的最多的是喃喃般的好疼。
好像过了很久,她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司清雨身上,在看清楚之后,她就像是一下子被烫伤了眼睛,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双腿在地上蹭着,极力想要远离旁边的这个人。
她哭着求:“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对不起……”
司清雨怔愣着听,反应过来后,极浅地笑,声音沙哑。
他在得到皇后的允许后立马就过来了,因为在皇后那里跪了太久,一副娇生惯养的身子早就到了极限,但是还是没有任何进食就匆匆赶来,生怕下一秒皇后就反悔了。
他无力地抬了抬手指,微不可闻道。
“你确实挺对不起我的……”
他看着她不停地道歉,那双眼睛畏惧至极,是面对任何严刑拷打都没有的恐惧,就好像怕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被自己最爱慕的人抛弃一样。
可她明明都已经疯了。
司清雨觉得有点累,这牢狱里灌着冷风,消磨着他的意识。明|慧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冷风吹他的头发,有些着急地去挡。
突然,她伸过去的手被划出三道极深的血痕,深可见骨,因为刺痛而出的尖叫被封在喉中。
司怀昀冷冷地扫了一眼明|慧,卷起地上已经昏睡的司清雨,挥挥手让人把他带走。
司清雨迷迷糊糊中喃喃:“我可是连咱俩的生辰八字都算好了,没有不合,反而……反而极配。”
司怀昀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随即勾起嘴角笑了笑:“看来,是个美梦。”
他的目光又落在明|慧身上片刻,盯着她疼得表情狰狞的样子。
“可惜,是个噩梦。”
狱卒跪在外边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过好在司怀昀也没有理会他,随后便自行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