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驻东关打起来的时候,吴威凛就是一种消极待战的态度,冬天水量少,河道狭窄,水军也不便行进。
直到大帅的命令过来,南洋的步兵虽然不强悍,但还是可以派遣出去的。
但手下的门客却在里面耍小聪明,这一切都没有明说,但明里暗里就是打压黑鹰军的意思。
吴威凛正有此意,于是顺水推舟,直到大帅的第三条军令发下来才慢吞吞地往东郊派兵,而且锅碗瓢盆全带上,更加拖慢了行军速度。
所以听说张知府被南洋土匪围杀的消息时,吴威凛甚至都没有走出南洋。
他猛地从自己的榻席上坐起来。这些年搜刮的油脂肥水也在他身上根植发芽,将他养得膘肥体壮,发起怒时全身的肥肉都在颤:“——你说什么?!”
吴威凛咬牙道:“那帮蠢货。”
他本就是土夷蛮族出身,对那些土匪也不如何管束。况且九州之内都是这么管那些耗子的——明面上打压,暗地里财权交易,以维持两方平和,都没那么多事了。
吴威凛不蠢,所以他只会在口头上暗地里耍点花招,这种明面上劫杀的事,他脑子锈了才会这么干!
吴威凛叫来了他手下所有人。他拧着眉思索着,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低声道:“将军,据说那张适春没带什么人,所以才会被一帮土匪杀得落荒而逃。”
吴威凛一挑眉。
那参谋是吴威凛自家的门生,看吴威凛看过来,改不掉一身的奴性,谄媚地笑了一下:“至于那单常世,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他有几斤几两,将军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么。”
吴威凛陷入了沉思,他突然往地图上指了一下,顺着线往北走:“而再往北,黑鹰军如今也疲乏无力……”
那参谋眼睛一亮,立马躬身道:“请将军示下。”
周围的人突然陷入了一种几乎奇异的沉默中。吴威凛垂首死死地盯着地图,似乎在权衡其中的利弊。那参谋也识趣地不再说话。
他只是想让南洋军走得慢些,顺便搞点内讧。没想到吴威凛倒是个有狼子野心的,如果吴威凛北上给予黑鹰军致命一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明渊正面的突破将如同划破一张纸一样简单。
那个时候,南洋军孤木难支,算哪根葱?
参谋还陷入在自己的幻想中,突然,吴威凛一个巴掌拍了过来。这些年他虽然武艺倦怠,但把这么个瘦弱书生拍飞还是跟拍苍蝇差不多。参谋还没反应过来,就对上了吴威凛凶戾的目光。
吴威凛目光如虎:“怂恿老子叛国?”他一脚踩上了参谋的脑袋,狠狠地碾,“来人啊!给老子严刑拷打!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明渊派过来的奸细。”
当初还是太子殿下的大帅虽然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罪行,却无法对自己做什么,这让吴威凛越发得意。
所以在装了几年的表面功夫后,他愈加放肆,已经被周围的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南洋的第二个皇帝。
——他太自大了。
他突然发怒一般掀了桌子,如果这一切都是明渊的奸细在其中挑拨教唆,那他之前,都他妈办了什么蠢事!
黑鹰军固然疲乏,但也不是他南洋军队能够匹敌的,吴威凛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太清楚了,况且他从始至终都不过想拿一点功劳而已。
虽然他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但他并不是不知道,南洋的经济来源结构大部分是来自跟洋人做生意,这里出售的货品也大多来自夭北的棉花,中原的瓷器以及江南的蚕丝茶绢。万一他造反,平津的经济封锁都能将他困死。
更何况,无论有多少好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造反!
周围的一群将领顿时不知道东南西北该如何是好。吴威凛咬咬牙道:“让飞燕骑兵跟着我,迅速前往武陵城。其余部队扔下辎重立马赶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入武陵城五十里内!”
单府内。单常世已经将这些年他收集到的吴威凛的罪状全部陈列出来,并且保留了相关的证据。
元北庭寥寥看了两眼就搁下了,剩下的全部交给了张适春。
张适春这些天又是山冈关战,又是长途奔波赶往南洋,又是彻夜查看文书。司怀昀在这里就逮着他一只羊的羊毛薅,那祭司大人胡言着自己不懂这些,推诿的事没少干,张知府感觉自己都瘦了一圈。
这位祭司大人自从收到了来自驻东关的消息,就拿着那张纸看了许久,按说应该是道德经也参透了。
这张纸没讲什么东西,就是由于山冈关大捷,明渊的正面战斗也变得拖拉疲乏起来,但仍久久围困着驻东关不放,所以勒令南洋军必须立刻赶来支援。不然等明渊两股部队集合,以及新辎重到来,他们仍然会陷入危机。
这都是有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不值得反复看,可元北庭就是跟被魇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咬文嚼字着。
他的手指恍若不安地磨挲着这张纸,不经意间出神。
随后,通风报信的士兵冲了进来,报道:“三位大人,吴将军请求武陵城开城门,他来接应自江南来的张知府大人。”
单常世霍然站起,从元北庭的角度,能看见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而抖动的手指。
他问道:“吴威凛带了多少人?”
那士兵:“仅仅几百人。”
单常世沉默了片刻,然后挥手道:“让他进来。”
吴威凛没一会儿就到了。他身着一身铠甲,腰间别着一把刀。
元北庭听说过,这位将军善用刀,曾以一把九环刀纵横沙场,当初南洋群岛暴动,他以一人之躯破万军,从万人之中斩下枭首,敌方士气被这一刀斩碎,顿时气力衰竭,一溃千里。
吴威凛抱拳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还有单大人……”他的目光转到了这个小小主堂唯一穿得雍容华贵,且长得面若桃花的人身上。
要是平常,他肯定就当这样的货色是谁家养的花瓶了。
但单常世是块木头,当初给他送金银送美人他都无动于衷,这么多年都只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妾室,否则吴威凛哪会觉得这是一块难啃至极的骨头,所以单常世不太可能养上这么个美人,也不可能这种场合还让闲人呆在这。
张适春同理,他本身“妻管严”的名声就传得极远,还是被炎适帝笑过的。当时还颁布了一条用于玩乐的口谕,是说避免张适春进不了家门,谁也不许给他送人,可谓是“奉旨不妾”。
但此时,此人却毫不退却地坐在主位上,捏着扇子从容不迫地与他对视。
虽然吴威凛这些年被膏脂养得肥硕,但好歹是战场上下来的,一身的凶戾仍然非常人所能直视。
吴威凛顿了一下:“……这位是?”
元北庭微笑道:“元氏幼子,元沙。”
吴威凛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近些日子平京出了个名人,就是元氏最近从西域接回来的幼子,被封为平津的大祭司。
而且他还听说,这位大祭司美貌艳芳,惊为天人,民间戏本都把他写作是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司怀昀的骈头。司怀昀他是见过的,长得极为俊朗,他觉得世间的男子,再好看也不过如此。
再不济吴威凛也知道一个明渊的昌国侯——当初景献帝手下的昌国侯,刀剑骑射样样精通,正面和侧面战场都能打得如鱼得水,好像是天生为战斗而生的天才。
当初景献帝平反诸侯叛军时,都是派遣昌国侯出手。他有着苏介绝比不上的统领力,当初那才叫一将定四方,知大帅而不知陛下。
据说那昌国侯打仗还需戴面具,否则一张精致的脸毫无威慑力,甫一上战场便被瞧不起,对外无以威震敌人,对内无以管辖军队。
不过后来……景献帝猜忌心极重,昌国侯或许是为了保平安,在四方平定后将帅印上交,在京城做了个不咸不淡的废物。
尽管那时昌国侯已身无半点真正的职位权力,但由于这张脸,媒婆一度要将他的门槛踏破,直到昌国侯到宫里做了个闲职,整日不回府,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不过纸上读来终觉浅,吴威凛也一直觉得那些闲书里写的有夸张成分。他当时还觉得一个男人,怎么能说得这么夸张,如今见到这位大祭司,他才觉得那书可能没说错。
男人,也可以祸国殃民。
元北庭屈指算了一下,自他们消息传出去到吴威凛赶过来,不过三个时辰。他讽笑着:“吴将军这会儿倒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吴威凛虽不知这位元北庭如今的身份,但似乎张适春也退让着,所以他还是对着元北庭道:“末将在军队中发现有奸细在透露我军行进消息,所以不得已停下来肃查内部。如今奸细已除,听说张大人与祭司大人在南洋遇到悍匪,故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
这话作为一个封疆大吏和镇守一方的将领而言,就显得过于谦卑了。弄得张适春都不知道如何将手里的罪状摔下去,办接下来的事。
此时张适春没说话,而元北庭也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单常世却有些按捺不住,拍案喝道:“吴威凛,你故意耽误战事,让前线的黑鹰军损伤惨重,而且——”他将手里的资料甩在了吴威凛面前,“这是你这些年所犯律令,擅立私刑,私加苛捐杂税,你看这桩桩件件可有冤枉你的!如今大帅派遣大祭司过来,就是要将真相揭露于天理之下!让天地都来评判!你做下如此有违天常伦理之事,心中可有律法,可有陛下!”
单常世看吴威凛不说话,更加气焰上涨:“更别提,如今你竟然勾结山匪,意图刺杀张知府与祭司……”
吴威凛拿着那些资料,厉声打断了单常世的话:“这些东西还有待商榷,但我吴某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老子从来不做那等谋反叛乱之事!这事我可在此立下誓言,若是我吴威凛曾经有一分一毫想要反叛的心思,则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祭司直属于皇族,即使没有御令,但所有人仍然默认元北庭是钦差大臣。
此时所有的矛盾迸发,他们下意识都看向了他,让他摆出一个态度,做出一个判断。
这时,元北庭听到了俏童传音而来的汇报。他转着手里的扇子,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前面的吴威凛一眼:“吴将军,你要知道,就凭那些罪状,别提你的藩位,就是你的皮,也要被削下一层来。”
吴威凛的手下意识就要摸到腰间的刀上去,片刻后刻意克制着收回手,抱拳道:“末将当然知晓,不过,这一切都要在单大人所言皆属实的情况下。”
元北庭道:“看起来吴将军倒是问心无愧。那么,想必也不介意让知府大人彻查一番了?”
吴威凛神色紧绷:“如今战事紧急……”
“不急,”元北庭笑眯眯道,“只留知府大人在此,布政使大人监督,相信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元北庭:“而你我也不必在此等候,若是吴将军北上有功,想必大帅不会如此无情。”元北庭指了指天上,“吴将军已立下毒誓,对陛下有如此忠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此心天地可鉴。”
他一字一句道:“天地亦督。”
苏芊尔今天午睡睡得久了些,醒来时大脑混沌,稍微动一下都如同有密密麻麻的针在扎,她咬着牙默然忍受了一会儿。
自从换了身体,她长久地陷入沉睡中,这是不合事宜的,毕竟她的仇人就在她的前面不远处,她应该要每时每刻都为他制造一点麻烦。
就在这时,秦肃慌慌张张地求见。苏芊尔稍微掀了一下手,准许他进来。秦肃道:“太后娘娘,不好了,我们的探子接收不到消息,恐怕南洋这条线已经断了。”
苏芊尔眯了眯眼,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天都没有看见司怀昀,想来司怀昀是去了山冈关,然后又去南洋解决了吴威凛,说不定连那邪魔也跟着,整个驻东关就靠元历近一人支撑。
“那还等什么?”苏芊尔勾起嘴角,“是时候,该全力以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