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这场战役打完,三位主将的功劳是最大的。但元历近说不清楚,为什么只会跳大神的废物祭司突然变成了谋略得当的武将,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明渊的皇帝和太后凭空消失了。
元大将军被折磨得心力憔悴,憔悴之余还得看那一对光天化日之下相互撩骚,那些士兵们知道大帅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真当回事。唯有知道真相的元大将军烦得想毁灭算了。
司怀昀坏了两条腿,想蹦达也不蹦不出朵花来。东郊过了战事也还剩下一大堆破烂杂事,他这些日子长久伏案,各种各样重建东郊的点子纷纭踏来。杂事多得如一地鸡毛,偏偏一群当兵的没几个识字的。
元历近长着一副饱读诗书的书生样,对军事以外的事基本是一窍不通,于是这些点子和鸡毛就通通砸在了大帅身上。
东郊就算富庶,如今也是个寒冬腊月。天刚回暖,田里的种刚播撒下去,通商的船只港口都十分萧条,一场战火将这些都焚烧殆尽。
不过好在眼见着春天就快来了,而这个冬天注定过得惨淡又惊险丛生。
但还好,总归是度过了这个寒冬。
这些事元北庭也是有心无力。之前在明渊,政事轮不着他管,到后来在魔渊又有川千央打理,于是渊主陛下左右思忖后便把川千央推了出来。
川千央翻着白眼“任劳任怨”,要不是这个渊主有几分看得过去的姿色,她早就造反了八百回。
那些人在司怀昀的营帐里进进出出的,元北庭没法多嘴,蹭着跟大帅共用一张桌子。
可惜渊主既没有什么作画的雅兴,也没有读书的心。于是在旁边无所事事大半天后,终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堆做陶瓷用的陶泥,在旁边捏泥人玩。
好不容易捏出两个,他去找了陶工给他烧制出来,那天上完色想拿给司怀昀看。走到帐门口,看见司怀昀坐在案前跟元历近交谈,他自觉不该打扰,于是凑到两个人中间。
司怀昀正要提笔沾墨,可砚离元北庭太近,司怀昀手腕没恢复好,又拿了一整天的笔,手有点酸痛,不小心沾了一点墨水到元北庭的袖子上。
司怀昀想要擦一下桌面上的墨水,于是随口就道:“站边上去。”
元北庭以为是自己碍了事,听话地起身站旁边去了。等司怀昀擦干净案台,回头已然忘了自己的话,还觉得元北庭很奇怪:“你站那么远干嘛?”
元北庭:“……”
他又往司怀昀的方向靠了靠,站回来了。
司怀昀对他勾了勾手指:“下来。”
元北庭又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司怀昀拿起他的袖子看上面的墨痕,随意拿手抹出一片晕开的墨痕,然后从旁边取了一支细毛笔,在元北庭的衣袖上勾了几朵梅花,对元历近抬抬下巴:“你接着说。”
元历近:“……”
他还说个屁。
元历近本来就是张死鱼脸,这下板得更加真情实意:“两位,我似乎还没死。”
元北庭往后瑟缩了一下,只专心盯着毛笔的走势看。司怀昀抬眼看了看他:“别吓他。”
元历近软下声音:“哥没凶你。”转而又正色对司怀昀,“我可跟你挑明了司旭,你要是再让那些流言传到我爹娘耳朵里,我那边交代不过去,就你自己过去交代吧。”他敲桌子,“我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本来就对你一肚子怨气。本来我与你亲近他就不乐意,现如今你还——你也为我们家庭和睦着想一下。”
司怀昀难得没跟他唱反调,元历近转向元北庭低声着:“因你体弱,从小家里就把你送到西域去治病,不在你身边陪着你。家中对你亏欠良多,按理来说也不该要求你些什么。但这件事,哥还是希望你能先让爹娘适应一下,可以吗?”
元北庭心中像是被堵住,抽了抽鼻子,往司怀昀身后凑:“我知道了,大哥。”
元历近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出去了。
司怀昀收了笔,轻轻吹干了袖子上的墨水,用手指轻轻摁了摁,没有墨痕才放下。
元北庭看着袖子上落下瓣瓣白梅。他被凡俗的家中长短裹了一身泥,沉默了片刻:“大帅之前面对炎适帝和鸣盏娘娘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受吗?”
司怀昀笑了笑:“会有。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你好,心里都有杆秤,当然都明明白白的。”
元北庭失神道:“其实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能陪在你身边就很好了。我都……从来没想过这么好的事。”
司怀昀抚摸他的脸颊:“别想那些。既然有了,不管是意外还是偷窃,哪怕是抢过来的。现在,也只需要好好对待,对得起这一切就够了。”
元北庭的目光慢慢聚焦,注视着眼前的那双眼睛。他抬起手,覆在司怀昀抚摸自己的那只手上面,侧过头,像是在那只手上蹭了蹭。
他的模样珍重极了,司怀昀的眸光暗了暗,突然道:“前年,我与你从魔渊回来。母后听说我搅乱了赫尔加氏的奇珍宴,斥责了我一顿。”
他看着元北庭抬起眼,继续说了下去:“她对我说,那魔渊渊主是个魔头,新晋渊主,就敢跟整个神界斗法,就为了让大天使答应他一个条件。”
元北庭僵住了,握紧的手微微松开,将要垂落的时候,被司怀昀反握住,力道大得听见了骨头的摩擦声。
司怀昀低下头:“你能告诉我,我的那些好事,究竟是意外、偷窃,还是抢过来的?”
时间在那片刻好像凝固住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动作。元北庭紧绷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僵硬地转了转头,突然,从袖子里丁零当啷地掉出了两个小玩意。
是两个小瓷人。
司怀昀弯下腰把那对小瓷人捡起来,看来渊主的第一次手工课做得很好,小瓷人惟妙惟肖,连衣服纹路都清晰分明。
特征明显,司怀昀很轻易就辨别,将自己随手扔在了桌上,手里捏着那个白的,缓慢地磨挲着。
“我死前都没能跟你好好说句话,你现在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司怀昀道。
元北庭下意识茫然地摇了摇头,摇到第二下就停了下来。他恍惚间回到了还是昌国侯的时候,连称呼也换成了从前的:“陛下当然有自己的道理。”
“我那个时候都疯了,能有多大的道理?”司怀昀冷笑一声,“你胆子肥了,我在问你什么?”
除去那些感情,元北庭一直是怕司怀昀的。他在是昌国侯的时候就怕,现在仍然没有多大长进。司怀昀一动真火,他就半个搪塞的话都不敢说。司怀昀说他胆子肥,多少有点冤枉他了。
他本来就是红着眼眶的,有点惧怕,又有些委屈:“是,找了,大天使。”
司怀昀看见他这副表情,又有点心软,放缓了声音:“你提了什么要求,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元北庭低着头:“我说我要撂挑子,现在魔渊巨渊里情况不好,他们一时也没有任何蛊魔的人选,当然不敢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其实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泪水倏的落下,滴在了刚画好的袖子上,他仓皇间擦拭了一下,动作起伏让他压不住哭腔,“我想见到你,再等一刻钟,我就要死了。所以我等不了陈睦状罪簿章程繁琐的判罪,让祂们立刻送你入轮回。”
“百里落天跟我告状,说你把尸体拿走了。”
“我,我没有。”元北庭嗫嚅着,“我后来送到皇陵了。可好多人过去打扰你,我就又解决了一下,怕有疏忽被人损坏,才打开看过一次。后来,就没动过了。”
难怪那些叫嚣要刨坟的人越来越少了。
司怀昀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些人都说,跟我沾上关系就会万劫不复。你已经万劫不复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凑上来?”
元北庭深吸一口气:“他们还说,爱过你的,都会不得好死。”
司怀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不得好死,你不是都见识过了吗?”不管是母亲,还是之前的苏芊尔。抑或是如今的炎适帝和皇后娘娘,没一个下场好的。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简直天煞孤星,活该活得这么混账。
“可我又为什么没死。”
司怀昀一愣。良久,他才定定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北庭心一横,不管不顾道:“陛下难道觉得,我那天是嘴闲,找东西啃吗?”
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多少有点破坏气氛。但司怀昀却没有笑,他的目光加深,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半晌,司怀昀说,“你答应了我的事情,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反悔的机会。就算你以后不愿意了,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司怀昀抓着他的手,顺势上去轻轻扣住他的指缝,近得连呼吸都缠在一起。元北庭垂下眸,顺从道:“当然,陛下拥有一切权力。”
这样的温顺却让司怀昀突然想起,他在城墙上那戾气极重的一眼。
那时候司怀昀并不是躲不开那一箭,而是几乎信任到自信身边的元北庭会拦在他面前。这样的柔软跟那时几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司怀昀心里有一块地方突然塌了下去,随即便迎着他的呼吸,去尝他的唇瓣。
不同于那个雪天甜而腥的吻,那个吻像是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而这个吻近乎珍重了。一下一下细细密密的,好像在引导,像一个沾了糖的勾子,把人拉进设好的陷阱,直至沉沦。
外面传来通报,张适春从南洋查完吴威凛的罪状回来了。司怀昀立马让人把张适春送进来,速度之快让张适春觉得如今江南不安稳,会有人刺杀。
他进来的时候,一出马车就遇上了正在指挥粮草运输的吴威凛,吴威凛突然几步朝他走过去。
元北庭本来推着司怀昀出来,看到这幕迅速挡到了张适春面前。正要责问,吴威凛就奇怪地看了一眼元北庭,隔着元北庭的扇子哈哈大笑起来:“张大人,查那点东西很麻烦吧,瞧瞧,你这至少瘦了二十斤吧!哈哈哈!”
元北庭:“……”
张适春:“……”
这人是不是缺心眼。
张适春神色复杂地和司怀昀行礼后,对着吴威凛道:“见过总督。”
司怀昀挥了挥手:“你们都进来吧,去西营把元大将军叫过来。”
张适春这次去南洋足足查了一个半月,总算将单常世所说罪状方面查清楚,还多亏有了单常世布政使这么多年累计查找的线索才能这么快查清楚。其中不乏私刑私令、强占民田、增添苛捐杂税、非法囚禁等,种类繁多,甚至于连欠了哪家商户多少饭钱都通通记录在册。
张适春将所有的证据呈给司怀昀:“请大帅明鉴。”
“老毛病。”司怀昀挑了挑眉,“吴威凛,你还真是积习难改啊。”
吴威凛一声不吭地跪下来,司怀昀抬手,吩咐道:“来人,把他扣下来,扭送至京城,让陛下裁决。”
“让朕来裁决?那朕便让他做黑鹰军下一个将领,受元大将军管辖,大帅觉得如何?”
元历近掀开了帘子,随即一个墨黑衣袍,上面绣着竹叶花纹的青年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副算筹,笑起来的目光温润如玉,正是平津如今的帝王,司清雨。
帅帐中除了司怀昀身体不便,其余的人皆跪伏行礼,齐呼“拜见吾皇”。
司清雨几步走到司怀昀面前,扶住司怀昀:“兄长不必同清雨多礼。”
司怀昀垂下眸:“礼不可废。”
司清雨让众人平身,看司怀昀已经将主位让给了他,暗自握了握手。他明明已经学会如何树立起一个君王的威信,但在哥哥面前仍免不了露怯。
来之前他还觉得自己能运筹帷幄。司怀昀给他传了一些信,而且明显是要将此事如何处置全部交给他,所以信中只有一些关于吴威凛如今所犯之罪,以及建立的功劳。他在接到信的时候,就反复斟酌着哥哥捎来的信的意思,可怎么都觉得吴威凛目无王法,罪该万死。
毕竟他那所谓的功劳都是张适春跑去南洋催促接应,才举兵迅速北上,挽回颓势。所以这功也算不得什么功劳。
他还翻阅了这位吴大将军的往常,发现这位在目无王法上还是惯犯!
如此看来一切都没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处死吴威凛似乎已成定局。
但让司清雨始终不敢下决断的,是吴威凛第一次犯事被发现后,炎适帝给的处罚仅仅是罚俸三年,甚至都没有动一分半毫他的权力。而刚开始司怀昀也是要杀吴威凛的,可到如今却交给他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