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清雨这次过来也是第一次作为帝王来犒赏,足以见重视。
之前司怀昀和元历近在商讨关于军功的事情,元北庭在此战中功不可没,他们最终决定把这些事都按在祭司头衔上,以祭司佑护的名义写上去,里面掺着点神神鬼鬼的东西,好歹在他头上添点光环。
至于他应得的,司清雨会处理好这类事情。这样也不至于发生废物成材这样的惊悚事件。
司清雨决定,等此地事了,就将元北庭奉为国师。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私心,就是想让所有人,特别是司怀昀知道,他是担得起帝王的责任的。
当初先皇猝然驾崩,全国爆发瘟疫,朝代的更迭变得突然,一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要不是司怀昀这个众望所归许久的太子镇住场子,平津也不会这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起来,这些都是司清雨做不到的。
当然,那时候的司清雨并没有想过要继任,所以当司怀昀把元北庭派过来当自己和七妹司瑶染的老师,教他们治国之道,制衡之法的时候,他尚且不明白。毕竟他之前一直被当成一个废物来养,早就对政论失去兴趣,甚至一度生倦。
元北庭平时很和善,是偷懒耍滑的一把好手,但对此事却意外严厉至极,其讲解也深入浅出,十分易懂。再加上他脑子本来就好使,所以也一五一十地学了进去。
然后司怀昀给了他几个好用的人,就把皇位甩给了他,并说明自己要去东郊抵御进犯者。
别说众臣不理解不同意,就连司清雨都不同意。他觉得从兄弟姐妹中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比他要好。
司怀昀选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个需要休养生息的帝国不需要自以为是的蠢货,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那些学了点什么的往往喜欢整些幺蛾子,反而是一窍不通的懂得敬畏与反复斟酌。
但这些自然不可能摆在明面上来说,所以司怀昀扯了些“家国危急,这次明渊来势汹汹,他恐有不测,所以只作为大帅前往,若是战败,平津的旗帜仍在,不会动摇民心”的屁话,反正他一手遮天惯了,自认为有道理后就匆匆走了。
这次司清雨将中央治理得很稳,司怀昀跟他聊着,对他的一些治理给予了赞扬。
不过大帅中了毒之后常常困倦疲乏,司清雨说的又是那些朝政等枯燥乏味的事,比以前那个活泼调皮的三殿下正经无聊了八个度。虽然陛下自己讲得有滋有味的,但大帅听了一会儿简直要原地升天了,勉强打着精神迎合赞赏。
但很快大帅就瞌睡不下去了,因为这小子话里话外都觉得,既然如今东郊战事已结束,明渊受重创,短期之内也没有威胁,所以理应由司怀昀回朝继续当皇帝。
司怀昀这会儿才觉得,他找的那个破理由不太好。
司清雨注意到了自家兄长一张苦瓜脸,问道:“兄长,怎么了?”
司怀昀突然一脸肃穆,司清雨脑子里突然转过了千百个家国危难的想法,随即两位低声交流起来,好似在商量什么国家大事,紧要机密。
“……”
司清雨出去的时候表情像是被雷劈了。虽然他听说过自家兄长和祭司大人有一腿,而且他还听过传过相关的话本,但这些都仅仅停留在话本上而已,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万一是真的呢。
如今也不用这个“万一”了,司怀昀已经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
而且兄长的态度十分坚决,若是他作为帝王,娶了大祭司为妻,大祭司属于爵位,还不能纳妾,后宫大约就只能有大祭司一位了,而这样又不符合国本,没有后代更是置国祚于不顾。
而且元氏战功赫赫,皇族却将他家千娇百宠的幺儿娶了,这在元成山眼里简直就是天大的侮辱,元氏如何会肯,只怕元成山下一秒就能宣布撂挑子。
司清雨能理解,但免不了一通胡思乱想。就在他思绪杂乱着出帐门后,好死不死,就遇见了前来的元北庭。
元北庭尚且一无所知,于是如常行礼:“臣参见陛下。”
司清雨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元北庭就看着陛下对着他只打了个马哈,表情活像见了鬼,走得比见到大帅那一天都快。
元北庭一瞬间以为自己魔气泄露了。
元北庭进门的时候司怀昀已经睡着了,他的毒还没清理干净,每天仍需要用药,所以经常犯困。有时候他会故意拿这个来搪塞元历近,让元大将军往往是一根笔直的竹竿一样过来,被他气成一个葫芦回去。
百里落天看见他来了,也就没再下一步行动,自觉站到了旁边。看着元北庭把司怀昀抱起来,像是怕牵扯到他的伤口,所以格外轻柔。
百里落天看了一会儿,憋了半天,正在想要不要说,可下一刻,他感觉了一股凌厉的杀气。
只见元北庭放下司怀昀之后,设了一个隔音罩,随即一偏头,双眼微眯,手中八苦扇一转就变成了三魂甲,他一爪扑向百里落天,速度快得有残影,百里落天只来得及往后稍撤一步避开要害,仍然被元北庭抓破的肩膀上的皮肉,霎时鲜血淋漓。
瞬息间,两人在已经这片狭小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过了几十招,百里落天身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他是看过元北庭动手的,若是元北庭真动了杀心,他此时被切成千万片也不为过。他此番更像是泄怒。
破天荒的,百里落天也觉得很来火。他抽出了降魔剑,可这柄剑虽然可斩杀妖魔鬼怪,对于元北庭来说却没那么大的威慑力。
几招过后元北庭就没了耐心,他轻轻一提便将降魔剑打开,随后三魂甲变换形态,拼接为一根长矛,元北庭将长矛自百里落天腹部穿过,将他定在了地上。
就跟当时的司怀昀一样。
元北庭踩着他的手,居高临下道:“你当初阻挡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百里落天哑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主子的意愿。”
元北庭冷笑一声,那长矛尖处是交错的尖刺,他稍一转动,百里落天腹部的洞开得更大了,肉都被搅烂:“心有灵犀,是想让我羡煞吗?”
百里落天还想说什么,可痛苦让他几次无法开口。他的眼珠稍稍往上移了一些,随后,就变作一缕飞烟,化为一枚漆黑的指环,落在了司怀昀右手的无名指上。
元北庭微微抬眼,司怀昀居然醒了。元北庭手里还握着那根长矛,显然还没虐够性,他低着头咬了咬嘴唇。
司怀昀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干什么,他只是有点死脑筋,你要是不喜欢看见他,我不让他出来不就好了。”
元北庭低着头,好像刚才被按在地上捅了个大窟窿的是他一样,还委屈上了:“偏心。”
“……”这可真是一顶天大的锅,司怀昀好言:“他打不过你呀。”
元北庭闷声:“偏心。”
司怀昀:“……他快死了。”
元北庭:“偏心!”
司怀昀摇着头笑了笑:“我走不了路,你过来一下吧。”
元北庭一翻手将手中长矛又变为八苦扇,上前来要去扶司怀昀,待到他靠近时,司怀昀突然一扯他的衣领,元北庭不得不弯下腰来,随后,他就被司怀昀抱进了怀里。
司怀昀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含着笑道:“好了好了,不委屈了,你是一只乖猫。”
元北庭先是一愣,随后轻阖双眼,将自己彻底埋在司怀昀的怀抱里,轻声道:“殿下,我当时,真的快疯了。”
司怀昀轻声回答:“嗯,我知道,是我的错。”
元北庭抬起头:“殿下不会有错。”
司怀昀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叫我殿下,我现在又不是殿下。”司怀昀像教小儿学语一般,“唤我‘怀昀’。”
“怀……”元北庭张了张嘴,低声道,“……怀昀。”
司怀昀笑他:“这么小声,像小猫在叫。”
元北庭的脸红得好像在烧:“我……”
司怀昀最喜欢这样逗他:“你不是小猫?”
元北庭低着声音:“是……”
司怀昀捏捏他红透的耳朵,忍不住亲了一下:“好乖。”
这两天事务繁多,更何况司清雨还要在这里呆几日,便不时请教起元北庭来,让元北庭没有空陪在司怀昀身边。
司清雨不是故意的,不过他总是搞不懂,明明这几日兄长因为药物的原因总是酣睡着,就算元北庭陪在身边也只不过是看着,并不能做什么。
这日夜晚元北庭刚回来,就又看见百里落天侍立在司怀昀身旁。
百里落天看见他,不免有些戒备,但见元北庭并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于是又微微放下心来。他停顿了片刻后道:“多谢。”
元北庭看他的眼神像是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百里落天并不想回忆那天的事,直来直去的脑子难得拐了个弯:“大帅根本不信那瑞慈帝能牵制住苏芊尔。”
元北庭替司怀昀掖了掖被角:“陈睦状罪簿是不是找过他。”
百里落天沉默。
“哦,找过。”元北庭的目光阴沉下来,“按他的性子,大约不能受此约束,所以是想着犯个神明禁忌一了百了。”
他的手指一动,百里落天后背的衣服突然空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后面的满目疮痍:“陈睦状罪簿来找他,必定是发现被他耍了,要来罚他。但他受伤太重,所以你替他受了,是吗?”
元北庭注视着他:“你假借着生气的名义不愿意见他,实际上是怕他发现你身上为他受的神罚吧。”
百里落天默然。
元北庭挥了挥手:“陈睦状罪簿的簿主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去找药轩子为你治疗吧。”
“至于今晚,我来守。”
……
战前。
司怀昀正在考虑把瑞慈帝喻丰作为两军交战时的俘虏,或者是按照他之前的约定,将这个傻子原封不动地送回明渊。他做的恶够多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
可但凡他动了这个念头,就会在夜晚陷入噩梦的诅咒。
这种诅咒,是从他的母后鸣盏飞升成神后就有的。他梦见自己在状罪薄上犯下累累罪行,神明原本要将他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又忌惮着什么,于是让他赎罪,并不许他再作恶。
所以,他才无力担任平津帝国的皇帝,而二皇子司斐齐身体不好,只能移交给三皇子司清雨。
当初群臣反对,他还是力排众议,身赴东郊。
按说这种上辈子的罪状应该是要上辈子就了结的。要不就是在阴曹地府赎罪,要不就将他施加到这辈子来,让他孤苦伶仃,让他眼盲耳聋,让他卑如蝼蚁——因为之前的罪都是这样赎的。
但如今不知道为什么留到了这辈子,并且要等他都过完小半辈子了才找上门来。
但状罪簿的簿主并不回答他这些问题,神明只是陈列着他的罪状,说他这辈子要是没什么大功绩,估计要还到下辈子去,并且适当赋予利息。而且若是他想作恶,神明就会惩罚他。
就像现在这样。
司怀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口像是被钝刀切割,撕裂般疼痛,额上已然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神明毫不厌倦地反复诘问着他,是否知罪。
他只要认错就好,就像是往常那样。毕竟司怀昀圆滑如狐狸,没什么硬要死守的脸面,向来是站跪自如。
但此时此刻他却愣是不开口,就这么默然忍受着,还控制不住似的一直在笑。
神明又问了一会儿,似乎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态度,不再问了,而是有些困惑道:“你为什么笑。”
司怀昀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眼睫上都挂了汗珠,稍微一颤就掉下来,已经说不出话,露出“您在为难我”的表情来。
神明静默片刻,收了惩罚。
司怀昀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道:“您瞧瞧,那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神明声线平淡:“愚笨痴傻。”
司怀昀道:“是了,您也知道,他天生痴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这样天生不幸的,让他解脱,岂不是好事?”
神明下意识想辩驳:“你要将他作为俘虏,你要……”
“是,”司怀昀道,“所以我改主意了,我让他转世,让他重生,您说,这算做好事吗?”
神明思考了片刻:“可他现在也很快乐。”
司怀昀好像叹息般,又带着近乎苦涩的笑意,像是平白多了一副菩萨心肠:“不明不白的快乐,终生痴傻的快乐……”他怜悯般,“您觉得这是真正的快乐吗?”
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