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世间的事只分为善恶就好了，不然要怎么才能说清红尘的是非。

……

飞燕村南边的那个寡妇怀了个怪胎。

听说这寡妇在死了丈夫那天就怀上了，家里没了男人，可一个人还是要活着的。于是她大着肚子劳作，种田、摘菜、喂猪、赶集，没有她不能干的。村里很多人看着她这份能干和家底殷实，媒婆都要把她家的门槛踏破。

她这个月份，若是再嫁，好歹有个婆家照顾。可说了千言万语，她都不同意。

她家里还养了一条特别凶的狗，据说寒冬山上有狼来村里觅食，不巧遇上她在炖肉。十几只狼，全被那条狗咬趴下，夹着尾巴灰溜溜逃了。这狗见谁都凶，只听她的。

这狗像是成了精，狗鼻子一闻就知道东西能不能吃，若是嗅到毒还得被追二里地。之前还有人企图喂熟这只狗，喂了一个月，狗见了他还是呲牙，白喂了一个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越发大了，只能把田租一季给别人种，拿点租金，自己在家做点针线活，或者替人浆洗衣物。可过了十个月，却没有要生下来的迹象。

村里渐渐传，这寡妇怀了个怪胎。后来越传越离谱了，说她是妖精的新娘，那条狗就是妖精给她护身用的。

这消息越传越广，但凡村里出了什么事，都要怪到妖精身上去。人们被自己的恐惧和想象吓疯。

终于在一天，他们在夜半三更举着火把到了这个寡妇的门口。他们高声叫喊着，群情激愤，要让这个与妖精媾和的女人滚出这个村子，让她不再祸害他们。

这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放狗把他们咬散了。在他们被狗追得七零八落时，那女人只是在院外的灯下默默缝着衣物，垂着眸，偶尔揉揉自己的肚子。

于是硬的来不了，他们便来软的，来悲怆的。他们一齐跪在门口，涕泪横流地哭嚎着，求她不要让妖怪再祸害村庄，求她让他们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这次她放不了狗，只是一次次地解释她并没有与妖精媾和，可他们不听，仍然求着，哭着。

过了两天，村子里又出现了坏事，接二连三的，流言也四起，让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被诅咒了的寡妇。

于是她只能举家搬迁。

就在她要搬走的时候，她突然临盆了。她央人去请产婆，可没人愿意来，就算她给再高的佣金也于事无补。他们巴不得她就跟她的妖精孩子一起死了。那天屋子里传来她的挣扎哭救，直到第二天早上，屋子里才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他们以为她会因为孩子继续呆在这里，可第二天中午，她就收拾好东西走了，怀里抱着的孩子被她用襁褓紧紧裹着。

那些好奇的村民在远处远远地观望着，他们没看见什么，不过还是传他们看见那个孩子长了一条尾巴。

她是一个极为精明能干的女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他们有的仗着她要走，使劲压价。她便叉着腰说若是这样就不走了，她身边的狗大概知道她心情不好，低低地发出吠声。买家在这双重压迫下，就算她涨价都买了。

此时她抱着孩子去城里，她拿自己的所有家当盘了一个店。这孩子其实没什么异样，唯一与人不同的只是一双异瞳。

她刚开始只是在屋子里养孩子，到后来孩子大了，再孤僻的孩子也是要跑要跳的，她遮住了他那只红色的眼睛，诓说是家里的狗给抓伤的。这样他们不会过多探究，很多人还更怕她家养的这只狗了。

有一天燕风凡从外面回来，她瞧见他哭，燕风凡是很倔的。她去问他缘由，只见他红着眼，问自己的父亲去哪儿了。

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他却没有。

那天，他的母亲静默了许久，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把床底下的一个小盒子拿出来。里面有一个极为精巧的簪子，还有一对玉镯。她说，这便是父亲留给他们娘俩的东西，这簪子是他亲手刻的。而他，却不在了。

燕风凡不理解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便笑说，就是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如今就算再转世，恐怕就比你大几岁。

母亲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的，抑或是在外人眼里的泼辣。可说完父亲后，她却有些神色戚戚。

于是燕风凡再也没有问过。

她这样聪明的，实在不多见。可她到底逃不过兵燹天灾，覆水难收。

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这些年做生意结交了很多关系，她花了所有的钱央求别人带他们母子俩出城。虽然还不知道出去能做些什么，却也比在这打仗的当口靠求神拜佛活着好。

可临到关口，突然来了一队巡查。他们看她姿色尚可，明显是个中原人，且手脚粗大，是个能干活的，便勒令让她不许走。带她出城的外商上前与巡查周旋，她听了缘由，抱着孩子发抖。

她看见了旁边她挑货用的长棍扁担，这条扁担跟了她很多年，她对旧物总有感情，所以有钱后给这扁担打了一副铁壳，使其坚硬无比不易折断。

然后，她就用旁边人拦都拦不住的速度和力道，拿着扁担狠狠地往自己腿上敲了好几下，拿着尖锐的簪子在脸上划了好几道。

不一会儿，外商满面愁容的说没谈妥。他们正要来提人，却发现这是个断了腿的残废，看着就倒胃口。留在城中还要顾她吃食，便一脸晦气地放她走了。

可城外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到哪里去，到处都在打仗。她跟外商分道扬镳后，身上一点盘缠都没有了，孤儿寡母，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

人间到处都没有地方吃饭，所以燕风凡仗着自己半个魔族的身份，想要去幽火边境里弄点钱财。他刚开始并不强大，每日也只能弄到一点点东西。可在这血腥的无序之都，若是只凭运气，是无法存活的，更别提奉养母亲。

母亲那条伤腿日益恶化，没有足够的药治，她也不听他的劝告，仍旧是每日劳作，就为了让两个人能在这乱世中有一口饭吃。于是病就一日一日地恶化，到后来甚至无法转圜，就这样成了一条废腿。

那天魔渊大战开启，他原以为不关他事，于是拿着两个热乎乎的面饼急急跑回家，可一推开门，母亲却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貌美女子。

这女子身手极好，他们打了一会儿，他本就每天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同她打，于是很快就被擒拿。女子也不多说一句话，只说要带他见自己的主子，而他的母亲也在那里。她的主子仁慈，若是他们老实交代，主子便会好好善待他们。

燕风凡只觉得可笑，交代什么？交代他们这些年如何苟延残喘吗？交代他们努力至死也只为填一份温饱吗？交代命运不公，总要挑苦难者给予苦难吗？

他被女子拖到了魔渊，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边的母亲。桌上是珍馐美食，可她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燕风凡甩开川千央跑过去，他查看了母亲无事后，才猛然发现桌前还站了一个男人。这男人穿着一副假面，戴着手套，看向燕风凡的时候怔愣片刻：“是你。”

燕风凡看不见面具之下的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男人说了这一句之后也没有再提起，而是继续转向他的母亲：“这样的人，也值得你托付性命吗？”

燕栖怔了片刻，随后凄笑着摇头：“不值得。”

元北庭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一挥手，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这男人穿着乌黑的袍子，此时已经是衣衫褴褛。燕栖看见他的时候猛地起身，可又被身上的断腿所累，只能凄凄地看着他。

燕风凡虽然脑子都是凌乱的，可他却隐隐约约觉得，这应该是他的父亲。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不是说父亲已经死了吗？

元北庭倒是颇想为他们的苦情歌颂一番：“苍霜，你假意遁死，抛下一对妻儿，让他们受此苦楚。如今大国保不住，小家全不了，没有一个成事的。”他轻叹，“你真是……何以至此。”

苍霜微微抬了一下头，却没有睁开眼。他为了赤庸而抛下妻儿，只留了一只护身的黑鬃卷毛犬给他们，如今妻子断腿销骨，孩子整日为了活在炼狱周旋。他的国也被吞噬大半，支离破碎。他一件事也没周全，只剩凄凉。

苍霜嘶哑道：“你杀了我……”

元北庭眯眼：“若是为了杀你，何必留你到此刻。”

燕栖突然道：“若您应允，我愿意单独同他聊聊，劝告劝告他。”

元北庭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摆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川千央却不愿意，可见主子出去后还留了一道缝隙，凤凰的高贵血脉又让她觉得不妥：“主子，这样不是骗人吗。”

元北庭乜她：“那你走吧，我来当这个背信弃义的人。”

川千央一脸不赞同地继续留了下来，燕风凡也得以从那条缝隙中听见母亲的声音。

燕栖看了他片刻，她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到苍霜的面前，随后一拉旁边的绳子，苍霜便掉在了她的身边。

燕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抚摸他，可徘徊了半晌，依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叹息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比我还凄惨些。”

苍霜勉强坐起来，他还闭着眼，嘴唇嗡动片刻：“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燕栖冷冷道：“不好，很不好。”

苍霜便不敢再说话了，既然他不说，那就由燕栖来说：“刚才那个是你的儿子，可你连一眼都没有看过他，一分钱也没给他留，所以你也不配让他冠你的姓。因此他姓燕。”

苍霜嗫嚅着点点头：“都好，都好，无论是谁的姓，都是好的，是你的更好。”

燕栖：“你当初将我从地主家里抢出来，多威风，多潇洒，还教我那些君子礼仪之乎者也的。可你根本不明白，你的道理，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去的。只有那个地主的田地，财富，权力才能让我过得好。而你，你永远只会说大话，连柴米油盐是什么滋味都分不清楚。”

“当初是，现在也是，这些年你明明都没有来管过我，看过我，我受过什么样的委屈，你更是什么也不知道。本来这样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救了我，娶了我，又不是要管我一辈子。”

“可到了现在，你还要连累我，连累我的儿子，你是想让我把你救的命还给你吗？”

苍霜仓惶：“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需要你偿还什么，对于你，我很愧疚。”

燕栖静默片刻：“你是该愧疚的。”

“可是苍霜，我每次看见阿旺，我都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在路口，在床前，在灯下，能不能，能不能像平常的夫妇那样与我相伴。可是每一次，我的希望都落空了。我时常在想，你是不是死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决绝的就抛下我，一眼都不来看，除非是死人，不然没有你这样的。”

苍霜低着头，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

燕栖低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然后从桌子上端了一盘菜下来，拿着筷子就开始吃：“反正你非得死守着你的家国大义，那你就守着吧，我下辈子投胎也不要跟你投在一块，所以我现在就做一个饱死鬼，你做一个饿死鬼，以后就别再找上我了。”

她一扭头，看见苍霜闭着的眼睛流出血来，顺着脸颊流下来，燕栖哽咽着大骂道：“你还哭上了！让不让我吃了，纯心倒我胃口是不是？！”

苍霜惴惴地想要扭过头，燕栖却摔下碗，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我骗你的。苍霜，你个蠢货，我一直在骗你。”

“其实那个地主是我的仇人，我爹娘一家都被他害死了，我想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你做到了。我曾许诺过，要是谁能帮我报仇，我就一辈子都听他的。可到了你这里，我却不想兑现我的诺言了，所以我骗了你，我才说是你欠了我。我想让你一辈子补偿我，而不是我一辈子都依靠你。”

“你是个蠢货，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信了。”

可是果然，燕子就是不能靠着一地霜雪过活的。

苍霜怔愣着抬头：“我以为你恨我。”

燕栖：“嗯，我恨你。”

她凄然而笑：“我本来就快死了，你跟我一起死吧。”

就在她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元北庭突然察觉到不对，他迅速推开门，一个箭步过去，可那女人已经拿筷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筷子像炸开的烟花刺穿了她。元北庭一道灵力打过去，可这样的死太惨烈，人的身体又太脆弱，于是就这一瞬间，她就已经死了。

燕风凡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慌乱地撇开拖他出去的人，急急爬过去，滚烫的血淋漓地穿过他的手。苍霜似有所感，闭了闭眼，一行血泪从脸颊旁落下。下一刻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