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了起来,元北庭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按在了燕栖面前。
元北庭恶狠狠道:“你瞎了吗?!都这个时候你还不看看她吗?!这双眼你要是不用,我立刻替你剜了!”
苍霜睁开了眼睛,两行血从他的眼眶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已经被剜了。
他只能颤颤着用自己的手去描摹女人的脸庞,痛苦地弯下腰,连脊梁都要被折断。
川千央站在元北庭身边:“幻魔苍霜,以眼为镜,以手为幻,他的眼睛没了,也相当于废了。”
元北庭一甩手:“再查。”他顿了顿,“把那小的送出去吧,无需看管。”
燕风凡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送了出来,那从未见过的父亲最后也殉了母亲,同母亲死在一处。死前殷殷嘱咐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他既不明白从何,也不明白为何。他只知道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他不知道该去恨谁,只觉得是那个男人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可父亲却没有叫他报仇,只叫他好好活下去。可他什么都没有了,还靠什么活下去?
只能靠仇恨。
于是他洗去一身的人族骨,彻底成为一个魔族。就像是把自己的骨头一块块挖下来洗干净再拼回去一样,他也在幽火边境的历练中越来越强大,凭着一身的执念浴血重生。在元北庭获得了魔渊大战的胜利后,凭借自己的能力跻身为八大护法之一。
他刚开始只想杀了元北庭,若不是他,母亲怎会一死了之,他又怎会一无所有。元北庭发配他到幽火边境,于是他就与赤庸牵上了线。
赤庸让他制作一个幻境,留心魔渊是否有新的蛊魔诞生。赤庸的魔气微弱,所以燕风凡将自己原来的魔气给了赤庸用,以防自己被元北庭敏锐的判断力察觉出来。
他的复仇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呢?
那日他回宫述职,遇上主子换皮。皮工匠今日是一个小孩的模样,向他见了礼后便退下了,听川千央说,主子居然破例将皮工匠留在永昼宫中留宿。
燕风凡就站在门口等着,可主子似乎忘记了自己,对着水化成的镜子反反复复地看。那是一张极为温润的脸,笑起来如春风和煦。可看着看着,主子却握着一张丝帛在月光下流泪。
燕风凡发怵,突然俏童跑了过来,她看见燕风凡在门口,“咦”了一声,随后也顾不上这许多,怯怯叫道:“主子——”
元北庭回过头,脸颊上的泪还未来得及拭去。俏童看着心痛极了,连忙去给他吹吹:“主子怎么啦,俏童抱抱你。”
元北庭有些惶然地低下了头,就好像亵渎神明被人发现。他知道每每俏童这个样子过来,都是因为地宫的那位,就道:“你下去吧,让燕风凡陪我去。”
俏童识相地走了。
燕风凡来得晚,没见过主子的爱人,听说那时元北庭已将他葬了。好久后,听俏童说漏嘴,才得知那张脸就是主子爱人的脸。
他们去了地宫,地宫那位本来在发疯,看见元北庭的脸后,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这张脸,然后继续叫着她的二郎。元北庭没心情讥讽她的二郎,所以她也没对着元北庭破口大骂。
燕风凡看不懂主子,为什么甘愿跑过来受这一顿打,挨这一顿骂。
直到那位累了,元北庭送她去休息。她突然好像转了性,迷迷糊糊笑着道:“沙儿,娘亲给你买糖好不好?世界上最甜最甜的糖,都给我们沙儿吃。”
元北庭轻笑:“好。”
燕风凡突然有些心痛。有的人伸手,爱就如同泉水一般涌来,有的人去讨求一份爱,还需挨一顿打骂。
偏要他遍体鳞伤,才有人怜惜。
元北庭出了地宫,看了眼时间,今天还剩一个时辰。
他带着燕风凡来了人间,穿过魔渊幽火来到人间着实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他们去买了纸钱和元宝,燕风凡看了好久,才恍惚认出来,这是他和母亲逃离战祸时的小院子。他那时常在幽火边境,时过境迁,对这里竟有些陌生。
然后,他就看见了父亲和母亲的墓。
不知道元北庭是何时将他们合葬在这里的,而这么些年,燕风凡也一直在魔渊中辗转,竟从未回过这里。
元北庭没有用魔渊幽火点燃纸钱,而是用火石烧了。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燕风凡:“过来。”
燕风凡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差点跪下来。可他不能露出任何表情,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出表情,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只能干巴巴地问:“这里是……”
他突然想起元北庭看见母亲自戕时那副流露真情的焦急,怒吼父亲为何不肯睁开眼时的愤怒。
元北庭那天大概心情也很杂乱,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他简单讲了这对夫妻的故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是我是她就好了,至少还能去死。”
他是蛊魔,死也死不了。
回永昼宫的时候,那天还没过去。元北庭让他在永昼宫中休息,还问了他要不要换个人镇守幽火边境。燕风凡说不用后,他也不再多说。随后将那个皮工匠叫过来,将这副皮换掉了。
第二天燕风凡向主子告辞,元北庭却拦住了他。燕风凡这个模样很糙,于是元北庭吩咐皮工匠替他做一些保养。主命如天,他不得不从。在皮工匠揭下燕风凡的面膜后,元北庭看着燕风凡的黑皮肤开始思索。
燕风凡底子不错,只可惜人太糙,不爱打理。
燕风凡的脸型竖长,眼睛又十分狭长,脸上就显得有些空。于是元北庭拿了一支笔,沾了金粉,在他的脸颊上画了几个三角形。
他逗燕风凡:“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燕风凡有些呆愣:“……什么。”
元北庭笑:“这是我给你做的标记,代表你是我的护法。”
鬼使神差般,燕风凡答了“是。”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擦去过这几个所谓“标记”。
这些年,这些事,都做得越来越犹豫。到临门一脚,他还迟迟不肯落下磨亮的屠刀。他从未想过一种仇恨是需要日复一日地确定,夜复一夜地夯实,只有在这样的重复中,他第二日才能继续去复仇。
而他也只是等着复仇,想着复仇,却从来没有幻想过复仇成功之后,他该是多么畅快,毕竟赤庸每天都要这样畅想一番。而燕风凡却从来不觉得元北庭死了后,他能有多痛快,能有多好的日子过,能这样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他那日亲口承认奉元北庭为主,却又做着背主的事,这样的怀疑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放弃。
他不是一段承担仇恨的载体,他有血有肉,会被毫无顾忌的信任所触动,会因为融入了一个团体而感到心安。
可若是如此,他这辈子又算什么,他的母亲这辈子又算什么。
燕风凡凄笑着:“我知道的,我知道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您只是站在渊主的身份上,做出了最正确,最慈悲的选择。”
元北庭漠然不语,他看见燕风凡的脸上出现了迷茫,随后落下泪来。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蹒跚着断腿在冬天的冷水中为人浆洗衣服,食物被克扣得只剩残羹冷炙,一身傲骨被一次次抛却。
他凄厉道:“可这些年的苦,我又该去找谁讨要?这些年我母亲受的罪,我又该去叫谁偿还?”
元北庭冷然:“该去找谁?你该去找赤庸,是他的无能,导致了他属下的悲剧。你该去找你的父亲,是他眼光的偏颇,让他没有站到正确的阵营上。”
燕风凡颓然跪下,元北庭蹲下,扼住了他的脖颈,强迫他看着自己:“你觉得我是错的,才会把你的抱怨都投在我身上。而所有报复我的人,都要死。”
燕风凡突然抓住了元北庭的袖子,膝行一步,缓缓吐出一口气,失神的目光慢慢专注到元北庭的脸上,他说
“我甘愿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