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而,景献帝前脚刚走,后脚昌国侯就下令屠城,并放火焚城。
欢歌变为了哀嚎,那天泉京血流成河,哭嚎遍野,原本说着保护他们的军队从巍峨的山变成了山崩地裂的灾难,对他们亮出锋利的刀刃,夕阳渲染着天边的一线,却红不过泉京的血,和漫天弥漫的火焰与黑烟。
落泉国坐落于落仙泉旁,是最初落泉民众的生命之泉,但那天,落仙泉却冲不淡子民们的残骸,战火让这个号称仙乐之国的圣女变得满目疮痍,发出痛彻天地的悲鸣。
哀嚎、痛骂、恳求、悲悯。
在这月明风清的天空下,多少亡魂魂归大地。
泉京已经被屠杀得差不多了,昌国侯好像也已经杀够了。
他没有下令要搜捕泉京的残党,而是将城邑放空三日,不许侵扰。
就好像在为他们的灵魂祝祷一样。
可这也太虚伪了。
但就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却有一个人在一片尸野中漫步,就好像他之前在这片土地上逛街一样闲适自在。
他走到一个私塾前,院门大开,而院子里是横死的教书先生以及童子们。他们死前大概害怕极了,小手攥紧了教书先生的袖子,小脸皱得难看极了,像坏掉的橙子,被弄皱的纸。
他走进去,将其中一个小女孩抱起来,擦了擦她脸上的灰,看不分明他的脸上是什么神色。
最终,他把小女孩抱到了一棵梨花树下,她安谧的脸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随即一个小风车插在了她旁边的土地里,长风吹来,风车呼呼的转,五彩斑斓的花儿般。
昌国侯最近好像很累,他整天把自己跟落泉国的大帅关在一起。他将驰勇军撤回,退到了落泉十里之外的地方,命三天后放一把大火把泉京整个烧了,连残骸也最好不要留。
今天他一进来,顾方岩依然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死。”
营帐外的光透进来,照亮了关在一个铁囚笼里的男人,他好像已经发过疯了,头发乱糟糟的,眼色乌青。
他的身边整齐地排放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个女子的尸体被他抱在怀里,头发都梳理得极为整齐,但脸色已然惨白,手臂上有着点点的尸斑。
昌国侯放下连帐,黑暗又落下,见他不答,顾方岩又发狂了:“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让我死,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啊!!”
他连死都不怕了,却还是这么痛苦,因为景献帝威胁他,说要是他敢死,就让他的尸体随着江河而下,永不归故里。
昌国侯不为所动,只是一盏一盏将营帐里的灯点亮,等有光的时候,顾方岩又安静了下来。
他不停地抚摸着怀中女人的脸颊,轻声安慰着她,好像想蒙住她的眼睛,这样她才不会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可她早就看不见了。
昌国侯默然看了片刻,道:“就今天。”
顾方岩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直到他被驰勇军拖着笼子送到泉京的路上,他都在笑。
他跟怀中的女子絮絮道:“阿清,你乖,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家了。我来陪你,永远陪着你。”
顾方岩好像想起什么:“不要哭了,阿清,别怕,不要怕,我再也不会……”说着,他自己却落下泪来,落在女子的脸颊上,他去抹女人脸颊上的泪,轻声啜泣,“不要哭……”
等到了他已经面目全非的故土,他抱着他的妻子缓步走了进去,他好像还承诺过什么,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周围都是焦油的味道,昌国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回了顾府,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最后看见他们进了房便走了。他揉了揉眉心,随即一挥手。数支火箭飞入落泉,点燃那些焦油,顿时掀起滔天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泉京的火烧了七天七夜。
等到火灭的那一天,昌国侯又去了泉京,此时这片繁华的土地已经成了一片焦炭的废墟。
他站在悬崖边上看了很久,久久不能回神。而不知道何时,景献帝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难得没有循规蹈矩地行礼,他只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屠城,为什么还要让他来做这个屠杀者,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要让一片乐土变为废墟。
景献帝顿了片刻:“你在怪朕吗?”
昌国侯:“我懂陛下想要什么。可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对泉京,对明德帝,对顾方岩。”
这无关任何权谋,他只是在玩。他要忠诚者因不忠而死,他要高高在上的人沦为尘埃,他要为国为民的将军看见大厦将倾,他要团结一致的人分崩离析,他要心怀希望的人死于绝望。
他还要他的刀沾满绝望的血。
陛下说他跟周亚夫相当。
可周亚夫是个什么下场?
现在明渊国内的大臣们大概已经吵翻天了。落泉的形象向来很好,而用这种残暴的方式对待他们,让所有的怒气全部都到他身上来,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昌国侯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双手奉上虎符:“恭喜陛下大业已成,臣只是陛下的一把刀,乱世中需以利刃斩乱麻,盛世中需以明珠泽世,文韬武略者治天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臣只愿在朝堂上做个轻松游散的闲人,还请陛下成全。”
他可以茹毛饮血,他可以堕入深渊,他可以万劫不复。
只要那个人依然在圣台上,受万人敬仰,是天下的王。
一片清晨的晨光熹微,方才染上柳梢,寝宫却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等陛下将一切都打理好了,百官也已在大殿就位。陛下往龙椅上落座,受了百官参拜。太监拖着一声长音:“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一大臣转出:“臣有本要奏。”
陛下一挥手,准奏。
那人道:“河堤又溃,已淹了近千亩良田,万户人家无家可归……”
陛下淡淡道:“一味填堤,终不是长久法子。先安抚百姓,疏通水道,避免扩散……此事便由卿去办吧。”
那人一躬身,领旨退下。
又一人转出,先行一礼,声音含着悲痛与憎恶:“陛下,外界传闻昌国侯在边境收兵,意图谋……”
方才还脸色冷淡的陛下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突然笑起来,目光却极深,极冷,像一口深潭,吓得那人连尾音都没了。
陛下嘴角带着一丝讽:“是朕眼花了还是王大人太过忧国忧民?昌国侯自从归来便整天呆在朕的视线范围内,爱卿方才可是说他在边境收兵?”
王大人一愣,对上陛下不悦的眼神,吓软了腿,直接跪下:“微臣……微臣……”
他的眼线怎么可能会出错?
况且昌国侯一个魔族,来去自如怎么了?多大点事?
可是陛下铁了心要护着那魔族,历来都是将所有不利言论都视为胡说八道,严重一点甚至就是挑拨离间,欺君罔上,扒层皮下来都是轻的。而他竟敢在朝议上当面挑起,这是找的哪门子死?
陛下放柔了声音,看上去堪称和颜悦色:“爱卿若是想逗朕开心,那你成功了,朕有赏。不过下次可别再把自己弄得这么蠢,让朕忧心我朝官员质量……无事退朝!”
说完,他也不管有事无事,起身甩了甩衣袍,走了。
随侍的人没敢跟——这时候再跑去碍眼,可不缺心眼?
直到走到后花园,陛下的心才平静下来坐一会儿。后面有一人在他耳边轻声道:“臣种的花,可还符合陛下心意?”
陛下知道是他,轻笑一声:“你就是用来打理后花园的?”
那人轻声撒娇:“臣是来讨陛下欢心的……陛下若是不喜欢,明日再换一种。”
说来也奇怪,陛下全程心里只有烦躁,见了他,竟犹如沸腾的水被人端离了灶台,水中还留了些温度,在寒冬腊月中平添了些温暖,整个人由心向外地舒畅欢喜起来。
陛下随口一问:“你近日是不是去过边境?”
那人漫不经心地修着花:“啊,去过。平定了一队那群废物怎么也平定不了的宵小,又回来了。”
说完,他挑起眉,眼角向上扬:“足足三个月。”
陛下想起他在朝堂上放言的“整天呆在朕的视线范围内”有些心虚,轻轻一咳:“你怎么没跟我说?”
那人一笑,眸子垂下来,看不分明他的神色:“此事不必叨扰陛下,臣自幼受陛下教导,这样的小打小闹,不是早就习惯了?”
陛下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叩着,听见这一句,嘴角一勾:“小打小闹,你去了三个月?”
喻沙的手指一顿,最终只是将花束放下,找旁边的帕子净了净手,走到陛下身旁。
他在陛下身侧半跪下,手臂扬了扬,最终还是安分至极地落在自己的膝上,目光极其认真。
注意到陛下在看他,又垂下眸,战场的叱咤风云的战神此时温顺安静,道
“沙儿的命都是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