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前。
2025年的新年对于冬来说绝不能算上一个好日子。且不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就连不久前的圣诞节,他还能和“那家伙”一起站在聚光灯下,朝着舞台下方沸腾的人群挥手,可那个夜晚下了场大雨,只顾着沉醉于音乐的他没有察觉。
他就像从最高峰突然被一只手推向脚下的万丈深渊,那句话来得太快了,又消失得太快,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口,自己的身边便已经空无一人。那人离开时的昏黑色天空滚着隆隆的雷声,雨点砸在地面的声音像几分钟前的密集鼓点,唯独月色被乌云遮蔽,他看不清,也看不懂。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于冬批判过自己,为什么身为挚友居然连对方的心情都无法体会,也恨自己居然只是因为这种事情就变得萎靡不振,他把自己的贝斯收在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再怎么想强迫自己走出来也不敢再去触碰琴身,曾经最心爱的东西如同附上了刻骨的诅咒,甚至连每一次看到它,都会让他又一回地被暴雨淋得湿透。
在匿名区与黎涛月重逢,是于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但他看到了,就在第一次清算的时候那个和他隔得不远的座位上,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哪怕一个字,那双带着惊惶不安的黑色双眸便急匆匆地转向其他地方,从那之后,他们的目光便再也没有交汇。
为什么?你们到底为什么离开我?——于冬把这句话在心里质问了无数遍,有时是愤怒的,有时是悲痛的,但更多时候是耗尽气力的疲惫感。
不止是黎涛月走了,就连其他的队友也露出他理解范围外的冷漠表情。最后空荡荡的场馆里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外面是倾盆的大雨,夜色伸出的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他在那一晚好像真的死了一次。
现在是现实世界的晚八点,于冬一个人进了匿名区,不出意料地,他看不到人影。无论是现实还是这里都没差,他刚拒绝了宋可星一起跨年的邀请,独自倚在街灯下又灌完一罐啤酒,手指捏着易拉罐的声音清楚地钻进鼓膜。
由于早就知道不可能有人在这个时候进匿名区,他干脆也就没有涂发胶。他想起志天朗曾经和他说……不,形容这个人的表达大概不能用“说”字,他以为自己的发型是天生头顶尖尖,那个时候自己还半开玩笑,那我问你,你的头是尖的还是圆的?说出来的时候,就好像自己真的又重新能和其他人连起来了一样。
但这份隐痛还在持续,沉沉地、又仿佛轻若鸿毛地将他的灵魂处以凌迟。
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了。
平常不太容易醉,但现在的大脑也晕晕的,他眨了眨眼,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待到迟钝的大脑终于搜刮出这个身影的指向后,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直接倾倒在了头顶,意识猛地清醒了过来。
“……黎涛月!”
他没过脑子,直接喊了出来。
这个名字出口后他才开始后悔,叫住他?然后该做什么,我要用这副样子去看他的正脸?
那个人回过头来了。黎涛月似乎和记忆里一样,但也可以说他的记忆里几乎都没有这个人的具体形象了,最开始的那几天,于冬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头脑里的他的脸被涂黑,嵌着密密麻麻的故障符号,每一个想问出口的字都成了回旋镖打在自己身上。想恨你,如果能恨你的话就好了,但他唯一能恨的或许也只是他自己而已。
黎涛月没见过于冬放下头发的样子,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对方。他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嘴角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于冬知道曾经有不计其数的人因为这个表情被对方圈粉。可到现在,他能看得出来,这笑容已经不能再和先前相提并论了。他更多地看到了不安。
“……”
“……叫我,做什么呢?”
两人沉默了片刻,黎涛月先说话了。
于冬想说的话在这一刻被死死地哽在了喉咙里,真的到了看着对方的脸的时候,他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了。他在本就因饮酒而迟缓的大脑中搜刮着词句,最后只能生涩地吐出一句:“呃……你过得还好吗?”
“还算说得过去吧。”黎涛月的这句话更像是敷衍。
“那,组队的事……”
“我和张泠然他们已经组队了,抱歉。”
“……嗯。”
说些什么吧。趁着还能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把事情都问清楚。——于冬是这么想的。在黎涛月离开之后他做梦都想再和他见一面,但他不想,也觉得不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所以他仍然沉默了。
“你、你到底为什么——”
“你是想问我那件事吧?”
这两句话居然同时从他们的口中道出了。这份默契来的时机未免过于微妙和尴尬,于是二人又同时闭上了嘴。最后,还是于冬先败下阵来。
“……对,我想知道。”他泄了气一般地说。在那一瞬间他却希望对方给出的答复只是“讨厌自己”而已,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更沉重的原因。
“于冬,”
黎涛月的表情晦暗不明,“你相信命运是不可逆转的吗?”
当然……不相信。这是于冬唯一的答案。
早在乐队还没解散的时候,他便和伙伴们说着,命运也好、未来也好,都只是由我们亲手去创造的东西。他不明白黎涛月为什么要这样问一个他明知道自己会回复什么的问题。
“你说的命运……从来都不存在。”
“这样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
别在我面前提“以前”这两个字了。于冬想反驳,如果不是因为你离开的话,这就不是“以前”而是“现在”了吧。
“但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
“我放弃音乐了。”
黎涛月的语气平静如水。于冬倏地睁大了眼睛,但最后也没追问出什么话来,震惊和愤怒或者说是其他的种种情绪在脑中横冲直撞,挤压出微弱的声音。
“你……就甘心吗?”
整整五年多几乎拼上性命的努力,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不会甘心的吧。
黎涛月没有回应。他只是说,“于冬,你是幸运的。但我没有你这样幸运。”
“幸运又是什么意思……”
“是啊,你不懂的。只有‘不幸’的人,才能知道‘幸运’的意义。”
黎涛月背过身去。他束在脑后的低马尾被风吹起。“我在现实世界还有事要办。”他说着,“别喝太多酒,新年快乐,以及……”
他顿了一下,“希望你可以一直幸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