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青纱床帷落在眼上,溺水般的冷感从四肢褪去。
方峤还躺在先前养伤的房间,他侧了侧身,屋里虽昏暗一片,也能看出陈设也未曾有过多的改变,仿佛他昨晚一直睡在此处,满街的梧桐叶铺天盖地,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
不一会,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他掀开一看,大腿内侧有一道清晰的刀伤。一夜过去后,已结成一道扭曲的线。
但他仍记得刀锋划过皮肉时颤栗的刺痛。他甚至还庆幸,自己的匕首足够锋利,被切开的皮肉不需要额外再进行缝合,愈合得很好。
方峤将自己从床上扯起来,刚一步踏稳,腿根就传来皮肉撕扯的疼痛。说到底,从前大大小小的伤他受过不少,比这还重的也多了去了。但唯独这一次,他额头上冒了两滴冷汗。
镜子前照出熟悉的面容,他扯了扯嘴角,心中自嘲自己这些时日总是伤春悲秋的,好像身上受了些伤,连带着心性都变得过于脆弱。
方峤转了一下脸,他的眼膜处浮现紫黑的细点,掐痕清晰地烙在颈边。
桌上放着一套叠得整齐的衣服。方峤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套劲装,袖口是北方特色的箭袖式样,整体黑色,细看有银色暗纹。所幸它领口处也收得紧,几乎不露出多余的皮肤,可以很好的掩盖身上的伤痕。
方峤一眼就看出来是自己惯穿的尺寸。
他穿着这身衣服进御书房的时候,梁衡含笑扫了他一眼,夸道:“很适合你。”
方峤穿上后才觉得上半身有些紧,不过他也懒得说出来,只行礼道:“谢陛下赐衣。”
“不必谢朕。这是有条件的。”皇帝不紧不慢地接上话,“朕说过,若你无处可去,朕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所。你既已选择穿上这身衣服,就代表着你答应了朕的条件,什么。”
方峤答道:“臣愿为陛下的影卫。”
“好。你武功高强,有你在,朕也安心不少。”
方峤答应得诚恳,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此事不过权宜之计。既然宫中疑点颇多,他又要追查太子下落,这个理由倒是可以让自己顺理成章地留下,也不必到处找地方躲了。
不过,方峤有些犹豫,毕竟之前他还没做过这个职业,很多地方都不太清楚。
他指了指房梁。“所以,属下现在是应该跳上去藏着?”
皇帝罕见地顿了一下,说道:“不,你站在这就行。”
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那好吧。
方峤心中的小人耸了耸肩,他抱着手臂,斜靠在一旁,身体的重心尽量不放在受伤的腿上。
他注视的目光好像过于明显,以至于皇帝在提笔的时候也忍不住转过头看他一眼,说道:“过来磨墨。”
方峤的手刚放到墨条上,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朕方才就在想,你这根带子系得不对。”
他指尖一挑,解下系带后绕了一圈到后腰的卡扣上,很快便弄好了。
方峤脸上波澜不惊,手下一按,砚台就明目张胆地断成两截。
他低头请罪:“陛下恕罪。属下一介武夫,下手没轻重,干不了这么精细的活计。”
梁衡反应虽快,然而还是有三两滴墨水挂在侧脸。他垂眸不语,呼吸却慢了不少。
方峤在这暂时平静的气氛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脸上的墨水拭去了。
方峤的指腹刚触及那滴眼皮正下方的墨点时,那双眼睛极慢地睁开了。
它本应彰显君王之怒,但这纯粹的漆黑反倒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瞳孔一瞬间划过的光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撕裂血肉的刀片。
方峤凑得实在太近,以至于梁衡说话的时候,指腹能感受到一种颤栗。
“腿还疼么。”
话语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狎,又好像只是方峤的错觉。
伴随着耳边一阵尖锐的蜂鸣,方峤在恍惚中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吐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却看梁衡突然笑了,他捏了捏方峤的手腕,笑得一脸坦然,方峤大不敬的错误就轻轻揭过了。
“朕忘了你腿伤没好全。过会再让太医来瞧瞧,筋骨的事情不能轻视,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是,陛下。”
梁衡将靖妃升位的圣旨写完了。他平静地写下最后一笔,在方峤看不见的地方,在垂着的袖袍之下,手指因紧攥过度发白,指节交接处血管暴胀,如蜿蜒的蛇。
八月初五,紫气盈门。
康德海在曙光之前就起了,他指挥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场面虽然有些混乱,却安静极了。
他刚从队伍里抓出一个踉踉跄跄的宫女,紧接着便补上了另一个持着三孔管乐的乐师。
康德海扫视众人,拂尘一扬:“大家伙都注意些,别出了岔子!”
众人齐声答是。
第一缕天光照亮了乌黑沉默的人群,随后便转出两柄金碧辉煌的令旗。黄绫为底,金铁为柄,上绘威严神视的五爪黑龙,仿佛下一秒就要凌空而出。
皇帝将出,仗动,黄钟鸣,鼓柷,奏太和之乐,群臣皆叩首拜服于地,不敢直视皇帝威严。
“众爱卿请起。”
钟鼓随人群远近扩散开震慑的回音,一缕光照亮了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他立在人群之巅,目之所及,无不是惶恐伏首的身影,生杀予夺只在转念之间。
他仿佛一位主宰天地的神祗。
等祭过天地,一直侍奉在侧的康德海穿过缭绕的青烟与火烛,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方流金织彩的绫锦。
袁景修今日一身戎装,英姿飒爽。鸦青色的衣袍,领口和袖口都用银丝勾勒,银色的甲胄是新制的,肩甲处还镶嵌着华贵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少年肃脸的时候,他的五官其实颇为凌厉。鼻梁高挺,骨节极为明显,再衬上刀锋般锐利的浓眉,似有一分狠戾在眉宇间隐而不发,使人想起残忍的虎或狡诈的狼。颧骨上的肉感极大地削减了他的威慑力,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
更别提对上梁衡微笑的眼睛,少年的眉心便大剌剌地舒展开,唯余意气风发。
“袁氏景修,驱厄除祟,骁勇有谋。今赐封户三千,黄金万两,螭龙玉带扣一双,陨铁宝剑一方,并封镇厄将军,以彰其功。”
袁景修笑呵呵地接过了旨,叩首道:“谢陛下。”
眼前一黑,却是梁衡取来一件披风给他围上了。
“今日风大,镇厄将军可别着凉了。”
深色的披风表面细短的绒毛微微闪光,与他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袁景修捧着那方冰凉的宝剑,它的材料极其特殊,剑身上流溢着五彩的光。他抬头问道:“陛下,此剑可有名字?”
“没有。它现在归你了,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袁景修想了一会,朗声道:“此剑便名‘却邪’。臣得此剑,愿为陛下除奸诛邪。以身为剑,护佑陛下周全。”
“好。镇厄,却邪,寓意不错。”
他转过身,袍角从袁景修眼前闪过。
在刺目的白日之下,黑龙从最底下的衣角蜿蜒盘踞到皇帝肩上,鳞片闪烁着冰冷的光。厚重的锦缎仿佛只是困缚黑龙的枷锁,覆盖着皇帝挺拔的身形,又在无形的黑气中围绕着他,连焚香的青烟也唯恐避之不及。
册封结束后,皇帝与贵妃一同踏入明堂。
明堂中摆放的是历代皇帝的牌位。历来有资格入庙祭祀的除了皇帝,只能是有功于江山社稷的皇亲。不过新摆上来的三樽牌位,其中一樽就赫然写着先皇后的名号。
这本就于法不合。不过,皇帝连先帝的谥号都能再改,加个牌位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他都带着贵妃进太庙了,难道有人敢批判什么吗。燕国的礼官立于旁,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自己当成一尊石狮子,装作没看见贵妃敬到牌位跟前的香。
皇帝本人默然立于一旁,没有拿香,只是伸手扶起了悲痛不已的贵妃,两人便一同出去了。礼官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陛下的表情从进殿便未曾变过,但是他总觉得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暗地中涌动。
明堂中香火寂静地燃烧。侍女挽起长袖,添补将尽的灯油。这里是死者魂归之所,亦是先祖受香火敬奉之地,护佑生者之福,绵延子孙万世。永远干净整洁,如同长明灯的烛火,永恒燃烧。
明堂之外,新起了一座山河祠。门檐下一排巨匾,上书‘千秋山河’字样。此处距离皇室太庙不过一步之遥,却无人打扰,空气中唯独弥漫着青松的清香,使人心绪宁静。
鼓乐声犹响在耳畔,在这里也消减成模糊的回音,丝毫没有打破此地肃穆的气氛。
祠中碑碣像一片雪白的林。
在阳光之下,石碑的边缘整齐地泛起金光,令人联想到挺拔齐整的方阵。
暗处站着一个沉默的黑影。他好像早就溶化在树下阴影之中。
一阵微风吹过,但地上的草叶却未曾摇动一分。只是那最高处的台阶之上,一块刻着‘方峤’名字的石碑跟前,凭空多了一把匕首。
梁衡屏退众人,独自走了一会,到僻静处的时候身旁多了一道呼吸。
“看完了?”他说。
“嗯。谢陛下。”影子犹豫了一下,才转出身来。他穿了那身影卫的黑衣服,脸上又覆了一张面具,即便站在日光下,也犹如一个影子。
梁衡的视线擦过他的面具,扬唇道:“不必谢。朕对死人总是格外宽容些。”
后颈贴上来凉飕飕的一阵风。“陛下说话好像有些随意。”
“是么。”
梁衡今天心情格外愉悦,他的唇角仍挂着,决定原谅他这一次冒犯。
梁衡就捏住袭来的拳头,眉头一动,问道:“你的匕首呢?”
他心念一转便明白了,紧接着又叹息道:“可惜了。不如物尽其用,送给朕如何?”
下一秒他就被人反握手腕甩开了。
一道平淡的声音响在梁衡右侧:“陛下不是已经拿走项链了?”
原来他知道啊。梁衡难得的有些心虚,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刚才过招之际,他发现一个从未有人知道的事实。
梁衡的右眼似乎看不见。
他将这个秘密记在心底。
两人远去之后,墙角处有一个身影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值勤的卫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