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贫道还是第一次在皇宫过除夕。”
天元看着碗中的水煮面食,用筷子挑起一块吃了。这长得像猫耳朵的水煮面食,吃起来倒有些新意。
梁衡刚从王公大臣的夜宴上回来,多少也吃了两口,还被袁承远灌了两杯酒,并不觉得腹中饥饿。若是民间,这种时候应该都在跟自己的家人一起度过吧。
可惜他现在眼前只有一个戳着红丝馎饦,居心不明的道士。
天元净挑着一道鹿脯丝吃饱了,其他菜也不怎么动。
梁衡笑了:“你也爱吃这个么?其它朕都吃腻了,唯独这一道还不错。”
“那看来陛下和贫道的品味挺一致。”
桌上还摆了消夜果,大概就是一些干鲜果、蜜饯、奶糖之类的零食。鞭炮声早响过了,梁衡挑了一块不腻的干果吃了,慢慢地才觉察出一种过年的感觉。
“你的家人呢?总不能一出生就去当道士了吧。”
天元用燕窝漱了漱口,嘴里的荤腥淡去,才看着梁衡笑道:“怎么不能呢?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太子,自然也有人命中注定该去当道士。命数就是没有道理的。”
“贫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师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唉,一把年纪了还要小辈担心。真羡慕陛下,乐得自在。”
梁衡将茶杯磕到桌上,淡淡道:“大过年的,朕不想见血,但也不介意让慎刑司的铡刀开开刃。”
天元住了嘴。
梁衡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天元看见了,便说:“陛下喝醉了?要不还是早些休息吧,这岁就不用守了吧。”
“朕去找皇姐待一会。”
袁承远满身酒意回来的时候,曲婉清好像去熬解酒的药了,于是袁景修便出了门。
他在大街上转了一会,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硫磺气味。他本来以为路上没什么人,却看见一群小孩围在一块,中间的那个人,好像是尹弘。
“谢谢爷爷,祝老爷爷您新年快乐,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来,这是你的。”
尹弘摸了摸男孩子的头,乐呵呵地给了他红纸包着的压岁钱。小孩欢呼一声,跟同伴一起撒着欢跑了。
“大人,我们回去吧。”
尹弘身边站着一个圆领襕衫的年轻人,他看见了袁景修,搀着尹弘的手便停了下来。
尹弘疑惑问道:“怎么啦?”
“是镇厄将军。”
年轻人给他行了礼,尹弘将眼睛转向袁景修的方向,笑道:“哦,原来是将军,新年好啊。”
袁景修说道:“论年纪,我是晚辈。论官阶,我也比您小。应该是我给您拜年才是。回头我叔父知道了,又要骂我不知礼数了。”
年轻人微微欠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尹弘倒是乐呵呵的,像刚才看小孩一样,从袖中又掏出一个红包,塞到袁景修手里。
“来,这个给你。”
袁景修拿着红包一脸恍惚地走了。尹弘又掏出一厚一薄的两个,陶瑞谦拿在手里,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晚辈也有吗。”
尹弘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这个给你,这个给你妹妹。不要搞错了。”
“哎?洵妹?”
陶瑞谦一头雾水地回去了。
他回到家,家里却闹哄哄的。他好不容易从一圈拥挤的仆人中找到自家妹妹,却没见过她身边的穿金戴银的锦衣少女。
陶洵满脸苦恼地躲开少女硬要给她戴的金环玉耳坠,看见如在梦中的陶瑞谦,笑道:“哥哥,你回来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洵妹,不过这些人是?”
少女很快就做了自我介绍。陶瑞谦呆坐在自椅子上,发现自家早就被少女带来的仆人重新装饰过了,眼下金灿灿的一片,像仙宫一样。
锦衣少女叉着手指挥道:“金宝银宝,你俩还愣着干什么,上茶呀!”
两个圆圆的脸蛋应声而去,先在石臼上捣碎了顶级的茶叶,盛于火塘上烤到微黄,再沏入沸水烹煮,加以各种瓜果干片等辅料,香气十足。
吕思微下巴埋在雪袄中,毛茸茸的,像瓷娃娃一般。
“这可是蜀地最好的雪芽,往年要卖一千金一两的,今年减产了,应该得卖到两千金吧。”吕思微摸着下巴思索着。
陶瑞谦颤着手喝了一点,她忽然又笑开了。
“陶洵说你是读书人,蔡邕、卫协的真迹,你可喜欢么?”
“不不不不用了。这两位名家的手笔挂在陋舍怕是埋没了。吕姑娘还是拿回去吧。”
陶瑞谦擦去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又看了看眼前的相府千金,真是各种意义上的蓬荜生辉啊。
“哎,那好吧。那我就还回去给我爹了,你要是想要,就来我家看吧。”
“这怎么好意思。”陶瑞谦嘴上谦虚,看着自家妹妹的笑容,忽然觉得她深藏不露。
这交友广泛的,一个相府千金,一个副相,早早就拿捏了,只怪他自己还蒙着眼睛,苦苦往上爬。
“不要这么生分嘛。我跟陶洵是好朋友,你是他的哥哥,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哦,对了!”吕思微话锋一转,危险地笑了笑,“你帮我抓住她!我刚才求了陶洵半天,她都不肯让我给她戴上这个耳坠。你看,这难道不好看么?要是别人,我才不舍得给呢。”
吕思微撅着嘴,两个小巧别致的耳环躺在她掌心里。
陶洵扶着轮椅往后缩了一下,摇头道:“哥哥,你可千万别听她的话......”
她素日也不层戴过这些饰物,一方面是确实没有这个心思,一方面也是出于家境贫寒,没有这个条件。
但是吕思微不依不饶地闹开了。
“我才不信呢,怎么会有女孩不喜欢漂亮的东西,你看,亮闪闪的,你长得漂亮,戴上一定更好看。求你了,你就让我看看吧!”
陶洵死死地捂着耳朵,几乎要将自己埋在头发下。
陶瑞谦被她们欢闹的氛围感染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忍不住泛起清浅的笑:
“洵妹,要不你试试吧。”
他拿起那只玉耳环,认真地夹到陶洵的耳垂上。
正道是,丹砂掺入碧云中,人间清绝自香浓。
吕思微看着,忽然喊道:“我也来。”
随后她就拿起另一只,帮陶洵戴上了。
陶洵红着脸看着二人,咬唇不语,眸含春水,眉眼盈盈。
她说的话小声极了。“不跟你们讲话了,你们再闹,我真的生气了。”
吕思微捏着拳头哭嚎得厉害:
“哇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本小姐就戴不出这种效果!”
不知道为什么,琥珀突然觉得有些丢人。但是她还是过来哄道:“别哭了别哭了,小姐,再哭妆就花了。”
琥珀偷眼瞧了瞧转过去的陶洵,心中暗暗地想着。这个叫陶洵的姑娘还挺好相处的,她看着冷傲,还以为是生人勿近的性格,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跟小姐也合得来。
方如意听见院里有动静,她还以为是前天跑走的那只花猫又跑过来了。她拿着熏好的鱼干,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娘,我回来了。”
琥珀似的甜鱼干一下便全洒落在地上,她连忙低下头,掩藏泛红的眼眶。
她擦了擦手,笑道:“回来就好,娘煮了糖碎花生馅的浮圆子,正好能吃了。”
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等待,从前是她离家的丈夫,如今她的儿子也长大了。她没有问方峤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好像天下间所有的父母一样,只是捧着两碗汤圆,跟自己的孩子坐在桌上,碎碎叨叨地说着生活中的事。
“你爹前几日才捎来信,说今年又不回来了。他好像在西边鼓捣着一个什么商队,忙得很,说抽不开身。”
“方峤,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在外面没好好吃饭?你怎么跟你爹一个死样子,一忙起来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得了。”
她说得越来越严厉,方峤耳边隐约响起鞭声,一动也不敢动。不过他忽然又想起来,五年前,他的母亲就已经不握鞭子了,她片刻不离身的那柄鞭,就如同其它的名家兵器一样,被束之高阁。
他三两下吞完那碗汤圆,果断地转移了话题。“娘,我好饿,家里还有吃的么?”
方如意还没说话,府外就传来尖细的唱名声。
“陛下赐菜——”
“荔枝白腰一盏——”
“肫掌签、鹌子羹各一盏——”
“奈花肉、蜜炙鹿脯各一盘——”
“酿橙玉蕊羹一盏——”
“鸡汤斑鱼、蕈丝烧冬笋各一品——”
“紫玉白米膳、珍珠翡翠汤圆、锦丝糕子汤各一例——”
康德海恭恭敬敬地接过方如意的赏,便离开了。
方如意转身回来看见满桌的菜肴,见方峤一动不动坐着,就问道:“怎么了,都是你爱吃的。”
方峤筷子一撂,垂首道:“娘,我想吃家里的菜。”
“好,那娘就让下人去做......哎哟,净知道折腾你娘我......做饭多累呀......娘肯给你煮个浮圆子,差不多就行了.......你再求也没用......还得再要些时间,娘怕你饿极了......就吃点干果蜜饯去.......好好......娘给你下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