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要守岁,房子里的灯烛通宵不灭,来年便可财富充实。
袁景修从柜中摸出来一个掌心大小的象牙雕,躺在床上。
灯影在他垂落的发丝前摇晃。他忽然觉得腰上又痒又疼,反手一摸,原来是那三道鞭伤已经结痂脱落了。凹凸不平的伤疤下,新长出嫩粉色的肉,手指轻轻触碰,粗糙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熄了熏炉中的炭火,揽着被子,手里的象牙雕捧了一夜。
第二日,宫中。
梁衡眼前一暗,四周没有人,他就知道是影子过来了。
“您吩咐撤回对那两个人的监视,是否需要属下去监视其他人?”
宿醉带来的头痛让梁衡捏了捏额角,他身上乏得很,没精打采道:“过年了,朕也给你们放几天假,歇两天。”
虽然也不知道它们算不算得上是人,不过听说能放假,空气扭动的幅度都变大了,兴奋之情难以掩藏。果然,休息是所有生物共通的渴求。
早上接受完百官的拜年,过了中午也无事,难得清闲,梁衡便打算出去随意走走。
刚出门,就有人来报说镇厄将军求见。
太监领着袁景修到御花园。今日出了日头,也不太冷。
湖中亭内,已经架上了琉璃屏风,还挂着保暖毛毯。两个蓝衣太监拿着销金提炉,里头烧的是进贡的瑞炭,发热平稳且不冒烟。这小小一方亭子之间,竟像室内一般温暖。
梁衡穿着一袭九色真珠的浮光裘,掬了一捧鱼食洒到湖上,被凿开的冰洞下隐隐有金鳞游动。
见到他来,梁衡在青衣太监捧来的錾花铜盆洗过手,用香巾擦了,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
“怎么又来了,可是嫌上午的岁礼不够么?”
一旁的宫人都退下了,亭内只剩两人。圆润且泛着晕红的指节垂在袁景修眼前,他恍惚觉得自己仍跪在那扇紫檀木的床前。
袁景修站了起来,笑道:“陛下赐的礼太丰厚了。那些来恭维的人怎么也打发不走,听他们说话微臣耳朵疼,才来陛下这躲个清静。”
梁衡笑了一下,眼睛仍看着那些曳动的鲤鱼,道:“正好,朕还怕他们看不见呢。”
这话说的简直像是皇帝故意要在群臣面前张扬对自己有多宠爱,袁景修听了,脸上有些热,再伸出手时正握着一个小巧的物件。
“这个牙雕,微臣想送给陛下。”
梁衡接了过来,原来是用象牙雕成的一个小小的狼头。威风凛凛的毛和锋利的牙齿雕刻得活灵活现,雕刻之人费了不少功夫。
那头张牙舞爪的狼在梁衡掌心若有所思地转了两圈,他问道:“送朕这个可有什么寓意?”
“微臣想着过年都要互相送礼,所以也送陛下一份。”
“哦,那就不必了,你拿回去吧。”
“不行!微臣刻了很久才刻出来一个像样的,陛下——”袁景修急得大喊,抬头看见梁衡促狭的眼眸,一下又说不出话了。
“原来是你刻的,刻得还算可以,朕就收下了。”
梁衡将东西收进袖中,抱着胳膊笑道:“那朕是不是还得给你回礼?一时间也想不到送你什么,给你一份压岁钱好不好?”
梁衡还没反应过来,袁景修就忽然欺身过来,愠道:“陛下不要再把微臣当小孩儿了。”
他强硬的声音让梁衡微微一愣。一股浓烈的青草气息扑笼罩在周围,他突起的喉结如橄榄,镶嵌在线条粗硬的颈部,是成熟的象征。
青草的气息突然消失了,袁景修重新坐了下来,问道:
“陛下方才在喂鱼?”
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方才一瞬间流露的压迫感消失无踪。
“左右也无事,宫中也闷得很,朕也不知有什么可做的。”
“那陛下跟微臣练剑去吧。”袁景修不假思索道。
他说得很快,梁衡看着他的肩膀,问道:“你的伤好了?这么快就能使剑了?”
“没事!”袁景修摇了摇他的肩膀,“伤的是左肩,不妨碍。陛下是不是怕输给微臣?”
唉。
很快,中了激将法的梁衡就跟袁景修站在比武场上。他刚想着自己的佩剑好像不在身边,不过不要紧,练武场上最多的就是武器。
梁衡随手取下来一把剑,换到右手,笑道:“看在你身上有伤,朕就让你一回,用右手跟你打。”
两个时辰后,梁衡停了下来。
“不打了,今天就到这。”
袁景修输了两回,又赢了两回,胜负欲上来了,不依不饶道:“时间还早,陛下就想走了?”
他突然想起来晚上还有宫宴,不过宴请的大臣都在三品以上,他不在此列,但是梁衡却是不能不去的。
袁景修一下泄了气,道“那改天微臣再和陛下打。”
“饿了?”
梁衡走在他前面,侧首笑道:“那就劳请镇厄将军陪朕出席筵宴吧。”
晚上的时候,梁衡拉开寝宫中一个暗格。里面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剑穗、袖扣,什么都有。那只象牙的狼头雕,便与一只玉刻的小饕餮靠在一块了。
方府。
方峤在家呆了几日,天天招猫斗鸟的。方如意一开始还舐犊情深,慢慢地又开始嫌他烦。
方峤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将鱼干抛来抛去,他跟前一只三色的花猫冲他凶狠地叫唤。
“来,虎霸王,你抓得到我就给你吃。”
虎霸王的爪子或戳或刺,变幻莫测,出招竟像一位有五十年内力的武林高手,令人难以招架。
这脆弱的枯枝在猫爪之下惨遭毒害,被抓得破破烂烂的,鱼干触爪可得。
然而方峤岂会轻易让虎霸王得手?只见枝头用力一挑,那片鱼干就像叶片一样,在空中转动不停。
“喵呜!”
虎霸王尾巴一转,在方峤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
“你这臭猫,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方峤将枯枝一掰,咔嚓一声,人就跳了起来。谁知下一秒就被方如意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方峤捂着脑袋,看方如意心疼地拿出一大堆鱼干倒在虎霸王面前。虎霸王白了方峤一眼,大摇大摆地享用起来。
“我们霸王多乖,多听话呀。”方如意撸了撸虎霸王的猫咪脑袋,虎霸王喵呜一声,眯着眼睛呼噜噜叫。
“娘,在你心里我重要还是这只臭猫重要。”
方如意狠瞪他一眼,又心疼地摸了摸虎霸王,简直不言而喻。
“回你自己府里呆着去!我看了你就烦,别来招我们霸王。玉兰的枝儿都被你掰了,春天开不出花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因为一株二十二年的白玉兰,方峤的家庭地位再次下降一级。
方峤坐在地上委屈道:“娘,我也想陪陪你啊。”
方如意抱着水桶一样的虎霸王起身走了,走之前还摔下一句:“你闲着没事干,就把你以前的衣服都收拾出来,穿不上的就扔了。省得占地方,每年还得防蛀。”
他家七间正房,十九间厢房,合计二十六间。如今竟然连他几件衣服都放不下了。
方峤叹气,伸了伸懒腰,回到房中,看起他从小到大用过的东西。
他拿起一只破旧的小拨浪鼓摇了摇,又翻出来他小时候写的描红。那时候他哪肯老老实实按照红笔的边缘去勾那些大大小小的字,只是胡乱画一通,便交上去了,但是也不挨骂。
他想着自己小时候画的那些涂鸦,忍不住笑了一下。待到翻开字摹本,他却愣了一下,因为每一页都端端正正写满了。
也许是自己记错了吧。方峤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
待收拾完旧衣服和其他的东西,方峤出了一身汗,便到院中打了一盆井水,脱下衣服。
他看见肩头上那幅没画完的梅花图,沉默着用布一点一点擦去了。飞扬的水花溅落在地上,他身上的墨水已经丝毫不剩,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回到屋内,桌上摆着一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剑。黑色的剑身嵌彩贴金,玉制的剑格镶了绿松石,纹路刻满整剑,古朴却又极为华丽。
方峤从前有过很多剑,几乎都是别人送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出自名家之手的名贵宝剑应有尽有,如今都应该在将军府里落灰。
他觊觎方如意的宝库很久了,可他要是把里面随意一把弄丢了,他娘明天就能把他烤得皮酥肉嫩。
方峤的佩剑已经丢了。这倒也没什么,他向来就是拿到什么用什么。有时候打完架,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腰上剑已经换了一把,也是很常有的事。
但是眼前的这一把,很明显并不是他的。
皇宫,练武场。
两人的剑分开的时候,梁衡摸了摸自己被震麻的右手虎口,心说这小子劲怎么这么大。
袁景修眼睛黑亮黑亮的,大喝一声,又冲了上来,梁衡只能竖剑去挡。
“行了行了,朕打不过你。”
袁景修皱眉道:“陛下是不是没尽全力?”
梁衡气笑了,他掂了掂手里的剑,看着袁景修一刻不停跃动的头发,无奈道:“你天天缠着朕比剑,都打这么久了,不累吗?朕可没力气陪你闹了。”
但是梁衡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挺乐意跟袁景修打。因为两人水平相当,输赢总是对半分,很容易便对胜负执着起来。若是一直输或是一直赢,反倒没什么意思。
这世间哪有几个不争强好胜的少年?他自个儿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看见袁景修,大概也能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两人歇息的时候,康德海过来了,他手里捧着一把黑金的宝剑。
袁景修眼尖,先看见了。“这不是陛下的佩剑吗?”
梁衡看着面色迟疑的康德海,右手忽然一下就脱了力。
梁衡回去的时候,在练武场旁边的捡到一个青绿的玉佩。他看见那明显是被人一把扯断的痕迹,一下便如遭重击般,寒意顷刻入体。他抚着额头,在茫茫雪地中自言自语:
“......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片刻不离的,为什么......”
他好像又笑了,连声音都哑了。
“为什么,他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