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背着一个竹篓进来了。
他路过还有鲜血痕迹的柱子,停在御书房的书案前,向端坐于后的皇帝行礼。
“贫道来禀报,容殿下最近情况不错。不过陛下似乎很久没过去了。”
高容一直在沉睡,她的情况哪有好不好之分。天元的重点明显停留在后半句。梁衡笑了一下,说:“朕去得越勤,更生主长得越快,你就越高兴,对吗?”
一根藤蔓从梁衡的袖中游出,通体漆黑,像一条嘶着信子的蛇。天元看见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陶醉道:“哎呀,陛下您看,它长得多健康啊。”
他说的话让梁衡一阵恶心。但是天元又挂着笑意劝道:“陛下千万不要动怒,注意身体。”
梁衡差点一用力折了手上的笔杆。他冷静下来,问道:“你来做什么?就为了说这些闲话?”
天元退后一步,掀开竹篓上的布。没想到那层红呢绒之下,竟露出白花花的人骨。
但在场的两人都不觉得白骨是一个多么骇人的东西,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摆件。
梁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从他脸上的神情中读出来什么信息,于是便开口道:“你把高宣的尸骨背出来作甚?”
“贫道似乎感受到从西南方传来奇异的气息。叛军势如破竹,可能有施术之人相助。也许是贫道的师叔。”
梁衡语意微沉:“他还没死?”
天元道:“应当不错。如今的监天司已经没人会用他的术法了。”
梁衡想起那些奇异的怪物,以及自己身上那些褪去的鳞片。
“他那个影子不是只能在京城附近用么?”
“许是与使用者有关,不同人的影子会不一样。具体的贫道也不大清楚,除非去问贫道的师父,或者是师叔本人。”
“陛下应该还没忘记这些骨头能做什么吧?”
梁衡敲了敲书案,凝眉道:“你想再弄一只祟?”
“物尽其用罢了。”天元的视线挪到竹篓上,忽然一笑:“陛下,您有御驾亲征的打算吗?”
三日后。
“御驾亲征?”
袁承远看见那顶舞着龙旗的车架,险些一脚踩空。他翻身下马,拉着同样披甲挽剑的袁景修,压怒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这是能胡闹的事吗?啊?你怎么也不劝劝陛下!”
“我哪劝得住。”
袁景修解下头盔,松了松脖子。他的军服早就被汗渍透又风干了。经过三日日夜不朽的跋涉,他们才终于与袁承远汇合。
马车下忽然又掉下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像淤泥一样烂在地上。袁景修踩着他小臂,眯着眼看了一会。
他窝心一脚将地上的人踢得翻了个身,看见他胸脯上还有呼吸的起伏。袁景修这才抱着狻猊兜鍪笑道:“这不是没死吗。”
袁承远并不认得这个人,只等地上的人一瘸一拐地蹭着马车的曲辕站起,气若游丝道:“下、下官陶瑞谦,忝任散骑常侍,见过大都督。”
碍于袁承远在,袁景修收敛了许多,此时也不过冷眼看着行礼的陶瑞谦。
袁承远道:“陛下既让陶常侍随军出征,想必你有过人之处。”
他虽然这么说,但绝对不赞同皇帝冒险的行为。只带了两千骑他就敢出京?要是路上发生点什么,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带的都是些什么人?袁景修就算了。一个手不能提的文官?怎么还有道士?
袁承远胸口里像闷着一大捆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得他满头昏。他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跨过正在扎营的士兵,一脚踏进御帐。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袁承远魁梧的身影屹立在门口,像一座黑沉沉的山。他身上冷硬的甲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尘。
“陛下大病初愈,陛下身体如何?”
“尚可,大都督不必担心。”
梁衡挥挥手让他起来。袁承远接过他手中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啪的一打开,三两下就组装成一张木质的小桌。
“陛下歇着,让微臣来吧。”
袁承远手上提着一卷兽皮毛毡,来回几步,已经铺设好了,桌椅也整齐搭在一起。
“行军艰苦,陛下万金之躯,敢为人先,是社稷之幸。”
梁衡坐着看他忙来忙去,难得有些不自在。他沉默了一会,说:“大都督不必说这些虚话。朕确实,不太熟悉军旅之事。”
袁承远咵的一声抖开一大卷地图。
“陛下亲临,将士们都很高兴。微臣瞧着他们比之前还要兴奋。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梁衡手指一动,连举着的茶杯都放了下来,不知道该将手放在桌上还是放在哪。袁承远也停了下来,
“大都督请讲。”
营帐中央,架着一个硕大的青铜火盆。火光掠过袁承远的唐猊甲。他面色沉如重枣,燕颔虎须,目若曙星。
“因为他们信任你!”
他横搴着一面金纹燕字龙旗,好像响了一声雷。
“大燕的江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微臣曾追随过一人。十四旬平三十二城,五十七战,每战每胜,一箭退万敌。他或许不是军中最骁勇的武将,但是他是世上最优秀的将领,无人可出其右。”
“如今陛下登基,微臣领任大都督,旗上的字也变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长流军从来都只有一个姓氏,那就是梁!”
一面之缘在他心中只留下了极其浅薄的印象。可即便如此,他也记得在金銮殿的那一日,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和那张金色的弓。
袁承远的叙述中流露出无上的骄傲。他凝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窃贼。
皇帝缓缓道:“他动了朕的东西,就算死也是他自找的。就算重来一次,朕依然会这么做。”
“朕唯一后悔的,就是少了一个人才。”
他闭上了眼,袁承远瘫坐在椅子上,失去了力气。过了一会,他终于意识到梁衡话语中的意思,惊悚得一下跳了起来。
“你、你是——”
梁衡食指抵着嘴唇,托颚不语。
“那你!不对,我们现在——”
梁衡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昭示着什么,袁承远终于懊恼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手垂在身侧,捏了又松,恨恨不平道:
“陛下啊,你真是——”
袁承远抱着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头好痛。
“有时候,微臣真觉得您像微臣那个混账侄儿。”
皇帝觉得好像被骂了,好像又没有。袁承远长叹一口气,说:“陛下怕是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吧。将军这个称号,可不是被赐予的。”
“所有人都在火坑里挣扎、踩踏,谁能活着爬出来,谁才是将军。那些残酷的场景,远远不是京城坐着勾心斗角的文人能想象出来的。微臣每次上战场,都在祈求上天让微臣这一次也能活下来。”
“景修也一样,他从前只是小打小闹,没真正感受过战场。微臣经历过这些,才不忍心让他也走上这条路。他娘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皇帝道:“你也知道他,他就这么一个念头,让他去干别的事,他肯吗?与其让他偷偷带兵跑出去,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带着。”
“朕觉得,景修他未必做不到,放手让他试试吧。”
袁承远沉默了。
两人又各喝过一盏茶,袁承远开口道:“既然如此,叛军那边,陛下应该了解吧?”
这是开口要情报来了。梁衡也没有藏着的理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方岳此人,奇正兼擅,尤擅山地作战。他最出名的是麾下的弩炮营,一击可连射十箭,不得不防。”
“方岳的两个副将。一个叫战逵,使一双大锤,力大无穷;一个叫连靖,用兵诡谲,精谋老辣。”
战逵此人,袁承远曾见过,他那双瓮金锤,大如磨盘,连城墙都能崩裂。不过此人冲动易怒,倒比较好对付。只是另一个人,他也没交过手。
袁承远点点头,将他所说的都记下了。
梁衡说:“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
彭泉。
方岳脸上一亮一暗,一个人走进了他的营帐。
“父亲。”
他头戴一顶凤翅兜鍪,盔缨如流火。锦袍血染,宝带束金。他垂下眼时,从眼皮处缓缓淌下一滴殷红的血,流到他紧抿的嘴唇时,已经蒸发了。
血污的战甲映入方岳眼中,方岳的面部肌肉因喜悦而扭曲,眼中闪着冷峻的寒芒。
“很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方岳道:“如今燕军又发了十万人,直取彭泉而来。我军粮草辎重多在广汉,燕军必定会派兵侵掠。你带一队人马去守城。”
见方峤不语,方岳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缓缓压了下来。“怎么,你有意见?”
方峤反手将滴血的剑收入鞘中,平静道:“我的部下都战死了,我不适合领兵。把我分去前锋营当步卒吧。”
方岳一拍案,沉重的声响压在方峤身上。方岳张口便怒斥道:“懦弱!”
“前几日你刚来的时候,连剑都拿不起来。怎么,你也像那些愚夫一样,怯战了?”
他站起身,两人彼此对峙。方岳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侵略性地压在年轻武将身上。两人的肌肉都绷紧了,比起一对亲密的父子,更像疏远的陌生人。
方岳胸腔低沉共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即便是平静的叙述,也隐含着千钧之力。
“怎么,你在害怕什么?”
先动的人是方峤。他似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重的压力,逃避般的退开一步。
方岳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跟着连靖去广汉。我还是那句话,上了战场,你要么杀敌,要么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