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冬眠舱完全开启后,要不了几十秒人就会被超低温彻底夺走所有意识和感知,灵魂会缩成一条线,一条没有起点和终点的线。
奥尔迦早就不能动了,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能动,就失去了这项能力。
属于十八岁青年人的鲜活身体此时此刻成了块石头,她的眼睛,头发,乃至于染得很得意的指甲,全都在褪色。
说来其实有点奇怪,叶莲娜是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黑发色彩浓重到让人眼睛都看累了,疑心下一秒就会被网进去爬不出来,深绿色虹膜连一丝一毫杂质都没有,说得俗套一点,拍卖会上最纯净的祖母绿都没有那么耀眼。
至于拉特尼科夫,说穿了他本人唯二的价值就在于他的部长亲戚和那张脸,也许这么多年过去,智商也提高了。
然而奥尔迦出生后,相貌却不随父母任何一方,金发,异瞳,脸蛋比天使还像天使,性格却在畸形的家庭里长得更畸形。
她没法拒绝,尽管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但她就是没法抗拒另一个人来占据她的身体。
没人管教,也没人敢靠近的分化者,最终的归宿显而易见。
那天晚上她抵达接头地点,发现埃丝特死在臂弯里时,有一瞬间居然恐惧到差点跳进太平洋——胡闹归胡闹,杀人,奥尔迦从来没想过。
加百列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她相信了,如今轮到她和她上祭坛了。
怎么会这样呢?
随便哪个人,沦落到意想不到的结局时,都会,也只会无奈地说出这么一句。
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寒冷。
冷。
日出之后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云团密密地排在天空中,隔着内循环系统看过去简直苍白得可怕,像什么人的眼白。
街上的人很多。
有千千万万的人踩过这里,有多少人还自由幸福的生活着?
无数的雨滴砸了下来,地面很快布满湿痕,成片成片的水迹连成了片。
这是奥尔迦的眼泪。
柳卓一阵心悸,她也做了帮凶。
雨冲向地面的速度越来越快,咖啡馆的透明门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水珠,柳卓往里坐了坐,正对着吧台。
老板是个装了义眼的年轻女人,蜜色皮肤,黑棕卷发和一条鲜艳的丝带一起编在头顶,眼睛也,看上去像个阿拉伯裔。
她一只眼睛招呼顾客,另一只眼睛飞速移动着,看着虚空中仅自己可见的投影。
“欢迎,是游客吗?”她有气无力地说,“本店食材均来自工厂,非纯天然植物,如有特殊需求请出门左转……”
柳卓吸着一杯酸橙汁,看着门外。
这玩意虽然也是工厂里催熟出来的,和污染之前自然种植的植物没多大关系,但比起用人工合成物模仿水果风味的营养液,又可爱得多了。
柑橘类水果中所富含的特殊化合物有助于放松和平静,柳卓深深呼吸,新鲜微酸的味道顿时扩散进每一个细胞。
“那妞儿,”女老板突然用英语说,“聊两句呗。”
柳卓停了会儿,回答:“早上好。”
“上莫斯科来玩?还是找人?”
“玩玩,有什么推荐?”
老板撩撩卷发:“从哪儿来的?”
“圣彼得堡。”
“差一步生在这儿,白鹳送你的时候飞过了①。”
“都一样,”柳卓说,“都一样的,我们都是人而已。”
“谁知道呢,”老板耸耸肩,把屋内温度调高了一些,“少大发感概,不然……”
她的话还没说完,上空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轻的“嗖嗖”声,很像什么东西划开空气的声音。
老板一怔,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进里面。”
这下轮到柳卓耸肩膀了。
已经晚了,一辆浑身漆黑的飞行车降落在门口,车门两边打开,滑下几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
直到领头的人走进来,老板还呆站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那只机械义眼却在骨碌碌直转。
“我们接到消息,一名嫌犯疑似躲藏在附近,”那人说,“您的姓名?”
老板低声说了些什么。
奥尔迦说过,她父亲拉特尼科夫要她来莫斯科,那么这方面一定有所准备,而入境口检测到了奥尔迦的ID却迟迟不见人,定位到她的具体方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柳卓出声道:“我在这里。”
那人注意到她了,走过来没多说什么,拽住她扯出店门外,举起什么仪器就往她脸上闪。
柳卓躲了一下:“干什么?”
没有回答,甚至没其他人出声,一只手递上了通话。
“奥利什卡?”
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紧张,急切。
柳卓清清嗓子,尽量清楚而快速地说:“费奥多尔·拉特尼科夫,我建议您亲自和我谈谈。”
对面的反应比她想得要慢。
“别管我是谁,”柳卓继续道,“我知道一个叫奥尔迦·费奥多罗芙娜·奥尔洛娃的女孩,她母亲叫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奥尔洛娃,对了,如果您愿意,可以先猜一下,巴克斯把她冻进了哪个冬眠舱?还可以继续猜,她是不是整个儿被推进去的?您还能猜,谁给了巴克斯这么做的勇气?是那个您呀我呀还有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那些人发过誓的那个,被三色旗帜覆盖着的地方吗?”
沉默,无限的沉默。
“您有权力结束这一切,或者开始新的,”柳卓说,“但我必须说,您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您的价值就是和奥尔洛娃女士生出一个把柄,一个按钮,一个开关交给政府,然后您就不是您了。”
拉特尼科夫再开口时仿佛被抽尽了全部力气。
“是的,”他说,“谢谢您,为您也许曾经做过的一些事……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
下一秒柳卓眼前一黑神经像是被某种快速挥发的化学物质麻痹了一瞬间,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按进车里。
雨水简直是劈头盖脸地朝人身上打,柳卓余光看见了咖啡馆老板,她追了出来,然后比了个手势。
车在重新启动,转向,然后升空,轮胎和雨水摩擦得咯吱咯吱直响,连绵雨幕中柳卓拼命想要转过头去,只能勉强看清楚老板也在拼命挥手。
她是谁?
柳卓想起加百列的话,一阵毛骨悚然。
这也是他们的“朋友”吗?
她想再看一眼是怎么回事,昏聩的神经却再也无法运转了,一头栽倒,扎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
好像那辆瑞典的黑车啊。
昏沉中柳卓模糊地想着。
那辆车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她脑海深处没有离开,卷进车窗的狂风夹杂着泥点子溅了她一脸……
冥冥中某种强烈的直觉像根尖锐到细不可见的小针猛扎了柳卓一下,与此同时“哗啦”一声,某处伸来一只手,狠狠扯开了车身!
狂风倒灌,凉雨瞬间把她浇透,柳卓猛地惊醒,心跳如鼓声,咚咚咚狂响起来,她条件反射似的一伸手,微小的气流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把她整个人托在了空中!
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动物,伏在下方道路上。
它外表酷似蜘蛛,细长的肢体卷着车身,慢慢收回,金属被轧得发出“咯咯”不堪重负的可怕响声,很快就成了一团废料。
车辆刚刚升空没多久,高度还在可接受范围,那几个队员反应迅速,已经落地掏出武器对它射击。
砰!砰!
柳卓甩甩脑袋,竭力摆脱迟缓的感觉,一甩手撤去异能落到地面,一翻身站了起来。
畸变生物。
数十只漆黑的巨大蜘蛛状生物,正挥动着长长的肢体在街道上飞窜!
柳卓下意识摸摸手表,生命册已经被她转移到了那里。
她的意识还没恢复清醒。
恍惚中似乎有人对她说:“很好,保持心跳……看到什么就砸下去。”
是的,不久前还有一个人好像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开路。
很好。
柳卓快步上前,理也没理不远处什么人的尖叫,狠狠一拳砸在了黑蜘蛛的脑壳上!
淡蓝电光一闪而过,蜘蛛还没来得及缠住她,柳卓一拳接着一拳猛砸,很快那几丁质外壳就裂开了,里面是一团类似大脑的怪东西。
黏糊糊的。
砸开我的脑子,里面也是这种东西吗?
柳卓无法思考,她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蜘蛛。
那一只刚刚捕获了猎物,正懒散地咀嚼着,并没有像同类那样继续四处追逐。
它又大又黄的复眼冷冷地看了过来。
柳卓开始跑,速度快到像是白色的残影,她握住双拳再唰地张开五指,整个人骤然弹起,重重落在了蜘蛛那颗臃肿的脑袋上!
她不断起跳,再落下,像小孩喜欢玩的蹦床玩具,直到那双黄色眼睛碎成了泥,再也看不出原样为止。
它死前会喊吗?会叫吗?
柳卓站在残骸上,想不出来,于是挥拳,抡向赶来的第三只。
雨在疯狂啸叫,深灰帷幕把一切都遮盖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为什么在屠杀我的同类?我应该和它们才是一种生物啊。
我究竟是什么啊。
柳卓想,她本来应该在无梦的睡眠中抵达卢比扬卡广场,然后把手表交给拉特尼科夫,接着被关起来作为“特殊项目”听候处置。
她整个人仿佛抽离出了身体,灵魂漂浮在背后,冷眼看着身体在活动。
谁在安排这一切,是一个和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吗?
可我不是棋子,我怎么能任人摆布?
紧接着柳卓想到另一种可能,顷刻间从头冷到脚。
如果这人连“我不愿意”也算到呢?
她没力气了,松开了拳头。
刚才用力过度,整条手臂连同背部肌肉都在发抖,柳卓使唤着手指解开手表带子,拧开后盖拿走了生命册。
飞行车只剩下半截了,咝咝冒着白眼,柳卓把手表留在那上面,转身走了。
一头卷发的老板靠在店门口说:“凯贝洁特。”
“防腐女神,”柳卓喃喃道,“你是谁?”
“我要帮你,”凯贝洁特说,“其余的还是不知道为妙,现在先从后门走。”
柳卓没有挪步子。
“我厌倦了,”她只动了动嘴唇,“如果这是游戏,我不想再玩下去了。”
凯贝洁特扯了个笑:“没办法,我们生下来只有这事情可做,否则就是死,你应该还不想死吧。”
柳卓看着地面,肩膀酸痛得厉害,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药效在慢慢退去,干在脸上的血迹变得越来越不能忽视。
自称凯贝洁特的女人耐心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柳卓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