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使用,请输入验证!”
活力满满的女声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光亮的门页上映出一双猫一样深绿色的双眼。
眼睫黑浓,眉骨极为舒展,两弯墨眉细长,像飞鸟展开的翅膀。
伊莲娜·安东诺芙娜·奥尔洛娃站在院门外,打量着半山别墅,轻轻叹气。
“确实有段时间没有过来了,我都不知道,现在进他的门都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
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管家深深鞠了个躬:“对不起女士,但这是安保措施,我们……”
“安保措施,”伊莲娜似乎在品味这个词,“伊森自己在他家里也这样吗?”
管家背后的冷汗一层接一层,他停顿片刻,礼貌地回答道:“女士,伊森近期没有回过这里。”
“那埃丝特呢,”伊莲娜语气轻缓,“我听说她似乎不太好,伊森也舍得吗?”
管家正要回答,只听院门“叮咚”一声,自动开了。
“您好,奥尔洛娃女士,”亚当用俄语说,“系统管理失误,请您谅解,我代表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向您表示欢迎。”
伊莲娜没有迈步,依然站在院外,打量着这所外壳美丽内部空洞的住宅。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开口道:“怎么样,小亚当,你的新主人还好吗?”
“如果您指的是诺拉·萨顿小姐,”亚当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伊森还没有将她的权限接入这里,我无权评价,您为什么不进来呢?”
伊莲娜瞥了一眼管家们:“伊森什么时候回来?”
“女士,”亚当说,“您何必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权限不足以得知重要事项安排,今晚温度下降,为了健康和安全,请您还是先进来参观一下吧。”
“你的系统升级了吗,”伊莲娜说,“听着很不错。”
她走了进去,回转身将院门轻轻一合。
统一制服,甚至连面孔都几近统一的管理人员们只需要这一道屏障,就能被轻而易举地拦住。
屋内光线柔和而明亮,壁炉里的火光近乎以假乱真,不时传出轻微的噼啪声。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伊莲娜站在会客室里,注视着墙上的花纹,突然问道。
“伊森暂时没有将此列入待办事项。”
“那就是还要拖着的意思喽?”
“您大可直接问问您的内侄。”
“我怕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伊莲娜抚摸着墙面,“人总是会忘记事情,不管你想不想……你忘记过什么吗,亚当?”
“您知道,我并没有人类传统意义上所说的大脑结构,”人工智能说,“我的一切依托于电流而存在,因此所有的数据就在我眼前。”
“真好,”伊莲娜由衷地感叹,“有时候我会希望电子生命的到来,也许那一天,人人皆可自由。”
亚当说:“那时候,您说不定可以真正看到我。”
“也许吧。”
伊莲娜的声音里夹杂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的物体上逐一飘过,双手叠在一起,指尖不断敲着。
“要为您接通伊森吗?”亚当询问道。
伊莲娜轻轻颔首,虚空中似乎有电光一闪而过,亚当消失了。
“……您应该提前说一声。”
伊森的嗓音很快透过电流传来,罕见地有些失真。
“小子,我来不是为了等你的。”
“您要问婚礼的事,那没什么办法改变,况且想必您已经见过杰登了。”
伊森一改他往日含蓄温文的作风,直截了当地说。
“我的确听说了,”从伊莲娜脸上看不出她到底什么情绪,“他在圣彼得堡绕得我们一团乱。”
“但他无意间也帮了您一个忙,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伊莲娜一哂:“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伊森说,“研究成果我们可以共享,但柳德米拉非常重要。”
“你晚了很多步,”伊莲娜道,“你如果听我的话照顾奥利什卡,就能得到一笔很不错的陪嫁。”
突如其来的沉默压得火光为之颤动起来,伊森再次开口时声音似乎都绷紧了:
“您让小奥尔迦和她接触了吗?”
“不关你的事。”
“那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跑这一趟。”
“因为我很好奇,”伊莲娜说,“我好奇,被我女儿杀死的那个人会出现在哪儿?”
“真不幸,”伊森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我知道她在欧洲弄得很不成样子,但还不知道会是这样。”
“不要装傻。”
伊莲娜紧盯着空气,好像那是伊森一样。
“你做多少实验和我没关系,但那座城已经塌了……你洗自己的名声也没什么关系,但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
“姑妈,”伊森打断道,“001号不是什么好话题,至于奥尔迦,我很抱歉,但那也是她的选择。”
“你要怎么样才能停下?”
“我要一把钥匙,一把真正破解生命之谜的钥匙,让那个女孩,柳德米拉·贝洛娃回到这里来。”
伊莲娜一言不发。
“我还记得小时候您带我读书。”
伊森说。
“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也记得,我没有那么容易忘记,我会把加在我们身上的骂名都掀下去,您呢?您不该这样指责我。”
伊莲娜反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RUS政府也抱着和我同样的想法,您要抓紧时间,因为政府会比我们更不择手段。”
“我并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恰恰相反,那就是最奇怪的。”
伊森说。
伊莲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说:“费佳要见见奥利什卡,不可以在圣彼得堡动手。”
另一头的伊森随即挂断了通讯。
房间里微□□光兜头洒下,雪白手术床上是静静躺着的金发小女孩,毫无血色的眼皮闭合着,像蝴蝶落在花瓣上。
而另一张床上赫然是穿着鲜红礼服的诺拉·萨顿。
瓦西里·谢罗夫的仪器已经准备到位,他暂时没有进去,职业素养让他把手术间留给了“家属”。
“先等等,”他叫住一旁准备进去的护士,“再检查一遍。”
女护士背影纤细,黑发迤逦,白大褂松松披在肩上。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僵了一小会儿才回过头,嘴唇张合:“博士,我们还需要什么?”
谢罗夫在设备上输入着。
“时间,”他说,“伊森的耐心,还有你和纳斯蒂亚。”
希瑟说:“我很高兴。”
她的不自然已经到了肉眼都能感觉到不对劲的程度,但谢罗夫没有看她。
“各得其所,”他喃喃道,“主啊,希望我们做的事情没有偏离主的国……”
“博士,”希瑟的声音很轻,“您还相信神明吗?”
“不到必要的时刻我不会麻烦他的,”谢罗夫说,“可你呢,孩子,你还好吗?”
希瑟举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然后笑了:“博士,我们应该走了,阿纳斯塔西娅已经在等我们了。”
“她从很久之前就在等我,”谢罗夫犹自喃喃道,“好了,我们该进去了。”
世界倒着旋转了起来。
大片血红的字符正不断自虚空中跳出。
[……不稳定,正在检测……]
[不稳定……读取中]
[欢迎再次使用!您打开了生命册!]
[正在识别……]
[已录入信息识别……警告,当前无法检测您的生命体征!]
柳卓松开了手,剧烈地喘着粗气。
难道是之前读取信息对生命册造成了什么影响?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路外的黑影越来越近了。
由于保护装置的干扰,它体内的生物电流被干扰了,所以才一直保持着距离,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它一定会找到机会。
它会和之前的海妖一样,把柳卓错认为是希瑟·兰吗?
膝盖后面还在流血,顺着仿皮座椅向下滑。
滴答,滴答,很快又积起一个小小的血红水洼。
短时间大量耗费了体力,紧接着又持续失血,伤口还拖了这么久没得到任何处理,柳卓的脸色已经灰得很难看,她抿了抿嘴唇,感觉一阵古怪的苦味正漫上舌面。
她尽力放平心情,抓过之前拿来包住芯片的那段裤腿,开始缠伤口,幸亏衣料能伸缩,否则就太窘迫了。
怎么办呢。
柳卓没忘记户籍系统上的“失踪于拉普兰德地区”,以及在雕塑群名单中也出现过的“Yingrui Liu”。
不止一个人告诉她,保持无知会更快乐。
现在所有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她面前来,她要怎么才能蒙着眼睛继续做梦而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不是她,柳卓相信这也不会是失忆前的她。
她向后靠在座位上,看着那些不断追着她奔跑的畸变生物。
这一切是否也在维克多的计划里?他想到了吗?他又是怎么揣测柳卓的?是失忆前的那个,还是现在这个?
我真的完了。
柳卓悲哀地想。
我做不到去抑制自己的行动,也做不到抑制自己的感情。
我爱上他了。
并且正在为“能否得到对应的感情”而痛苦。
我为什么会爱着一个欺骗了我的人?
柳卓想尖叫,想把过去的自己赶出现在的躯体,然而她办不到。
过去的那个柳德米拉正站在角落看着她,像隔着一层窗户偷窥的小孩。
柳卓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无从去探寻,她保持着瘫倒的姿势,度过了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
入城要ID认证,奥尔迦的芯片顺利通过了检测,认证信息弹出来的瞬间,系统甚至为她自动取消了人脸验证。
柳卓想笑,想吐,头晕目眩,她跌跌撞撞下车,游进了森林中的首都。
嗨,莫斯科。
我来找你了。
柳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按着芯片站在街头,一时间有种大而空洞的茫然冲上来,淹过了全身。
她没想过来这里之后要怎么办。
一阵怒火冲上心头,柳卓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她还是跟着维克多走,他想让她干什么,她就真的乖乖地来了。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两座城市说像也不像,可是要找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又说不上来。
锚点。
锚点里,她的头顶悬着一架飞机。
柳卓在街边自助购物程序里连通网络,看到了整座城市的实景地图,她对着高大的建筑一个个翻过去,直到那熟悉的洁白飞机再次跃入眼帘。
正是联邦安全局。
柳卓吹了声口哨,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