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时仪器在响,有人拿走了试剂,又填上新的。
“对不上了……修好了吗?”
“被腐蚀了,没什么……”
并不是他的母语,可多年来已经熟悉得可以不用耳朵就能听出来,有时候也会让他觉得很亲切。
维克多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
维克多没有动,隔着玻璃舱看向外面,不久前他也是白衣天使们当中的一员,他们手中的工具也是他所熟悉的。
他知道自己回到了什么地方。
检测到生命活动的变化,舱盖缓缓打开,内部的疗养床随之上升了几厘米。
维克多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大洋中升起的阿佛洛狄忒,余光扫到了治疗室内的监控探头。
办公系统内的人工智能有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瓦西里萨,本民族童话中著名的智者。
但是等一下。
“我个人建议,你们可以开始准备眼球修复术需要的东西了。”
维克多声音嘶哑,被氧气面罩盖得很难听清,眼皮半睁不睁,微微露出的一线瞳仁黑得可怕,血丝根根分明,绕在眼白上。
有人说:“回收项目0111,您觉得视力受到影响了吗?”
维克多停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呛咳起来,连在他身上的仪器顿时滴滴嗒嗒响成了一团。
该来了,谁为刚刚降生的美神戴上了冠冕,披上了衣袍?谁阻止了赫拉的阴谋,保护阿尔克墨涅产下了赫拉克勒斯①?
“氧气浓度调太高了,看来上帝也想处决你。”
叶尔绍夫看了眼仪器数据,语气不咸不淡,顺手修改了参数。
维克多长舒一口气,短暂麻痹的肢体终于得到了解脱。
“谢谢您,”他说,“您为人类的幸福做出了很不错的贡献。”
叶尔绍夫示意医疗人员先离开,等人都走光了之后才继续开口:“您对自己的渎职行为,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我不知道,”维克多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导致我没有忠于职守的最大因素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少说长难句来为难人,”叶尔绍夫盯着仪器,“我不愿意和您闹得太难看,个中原因想必您也已经了解……”
“完全错得离谱。”
维克多看着天花板,突然说。
“对手并不是我们。”
这话没头没尾,乍一听相当奇怪,叶尔绍夫看上去也没放在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程序上说,叶尔绍夫进入系统工作时维克多早已出发去瑞典,因此两人应该说是完全不熟悉。
“可是眼睛不会少的,”维克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认真地讲述什么事实,“到处都是……就算伸手一抓……”
叶尔绍夫冷笑一声,拽过旁边仪器,抬脚拦住“骨碌碌”直滚的轮子防止重要器械飞出去,在上面操作了几下:“您的神经系统运作良好,不必呓语,您逃避不了的。”
与此同时他搭在仪器上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动了几下。
“我奉命来询问您一些事情,维克多·阿纳托利耶维奇,”叶尔绍夫继续说,“请您依照事实回答。”
——我们,的,猜测,正确吗?
他的指尖正按照某种规律在敲打。
维克多叹了口气:“您是第一天来到这里吗?”
——是,但……
“少说废话,”叶尔绍夫头也不抬,“您的生命现在完全由您自己做主了。”
叶尔绍夫停了一会儿,随即敲下了三个数字。
——0、0、1。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维克多平静地说,“我不反对审问,但至少是在我们可敬的会议主席与各位部长的面前,而不是您一个人的独角戏。”
——它,并没有,毁灭。
叶尔绍夫瞳孔紧缩,猛地站起身:“我奉劝您不要……”
话音未落,纯白的治疗室内响起了瓦西里萨的声音。
“晚上好,****叶尔绍夫;回收项目0111,”它的声音一如既往毫无感情,“据系统分析,本次例行询问有违人文道德,现撤回这一指示,另将0111转移至A05室,其余事项等候进一步批准。”
叶尔绍夫耸耸肩:“您上次还在建议处决他。”
瓦西里萨说:“请立即行动。”
维克多安静地听着,叶尔绍夫姓氏前那串职位名称在他的耳朵里被模糊掉了,很简单,那不是一个“项目”能够接触的。
很快,天花板上降下的机械臂就推着他的床朝出口滑去。
“再见,先生,”维克多说,“希望下次见面时,您能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不要再劳动重伤患。”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果然,还没有出门,治疗舱内就开始释放镇静气体,像一捧冰凉柔和的雨迎面而来,把属于人类的意识包了进去。
为了避免对话被人工智能抓取分析,在这里多数时候都不能通过语言来交流。
维克多垂下眼皮,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柳卓一定会按照他所预计的那样行动,那么她来到莫斯科只是时间问题,而非技术问题。
这样一来,我又成功了。
维克多在昏睡过去前想。
接下来怎样,要看瓦西里萨会不会继续“自作聪明”地分析处决他的可能了。
有关天空城,以及核爆,还有别的东西……
没有那么简单,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一只漆黑的飞虫挥着两片翅膀飘过,它太小也太无力了,一阵强劲的气流就足以使它丧命。
好在天意眷顾,它虽然摇摇晃晃,可还是顺利地停下了。
并且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人影。
柳卓没待多长时间,她不断在玻璃上造出一个个破洞,在失血过多之前就落到了地面。
她蜷缩起那条伤残的腿,一边保持平衡一边敲碎了假ID,紧接着走进了地下停车场。
监控自然失灵了,甚至连亮都懒得亮一下。
巴克斯站在某辆车旁边,朝她丢过来个手表似的东西。
“奥尔迦的芯片,”他说,“交给费奥多尔·拉特尼柯夫。”
“她人呢?”
巴克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现在的话……应该已经被推进冷冻舱了。”
柳卓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巴克斯回答,“你知道分化者能活多久吗?最乐观的估计是三十五岁之前就会彻底失能——我今年二十六了,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耗掉?”
三十五岁。
那么她也只剩下十来年了吗?
柳卓慢慢把腿放了下来。
“大部分人想不了那么多,”巴克斯继续说,“是的,无知的人就是会活得更快乐,作为同类,我祝你能有这种幸福。”
柳卓能感到自己的血还在缓慢地流出来,灌满靴子,直到溢出来。
[我将重现]也好,[永不坠落]也罢,它们都在今晚突兀地失去了效力。
她说:“都是假的吧?”
巴克斯略微拧起眉:“什么?”
“你说伊莲娜需要人照顾奥尔迦,政府需要深蓝合创,”柳卓耐心地提醒他,“还记得吗,之后你说你要个家?”
家,这种温情的词汇说出来时像在梦里一样。
“你不是要和奥尔迦结婚,你原本只是猛兽派对里给人家找刺激用的,谁让你和伊莲娜搭上了线?或者你原本就是个卧底?但都不重要了,谁在控制你?”
柳卓心头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为什么她会在旅馆附近遇见刚刚杀死了埃丝特的奥尔迦——叫她加百列也没错,那几乎就等于落入了拉斐尔的圈套。
在那之后呢?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回答过,但没回答到点子上。”
柳卓说。
“杰登·萨顿,他怎么知道我的?”
答案就是,他根本没必要知道她,也没必要去关心黑市里那些普通的靶子,红隼也好,鹿女也罢,都是被植入控制系统的工具而已。
她不介意多想想,如果连杰登·萨顿到圣彼得堡来,都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呢?
“能在这一切里做手脚的,应该只有一种东西。”
柳卓的神智像是飘在空中,看着自己像在解一道复杂的题目。
“是维克多吗,”她说,“是他做的吗?”
“他有什么理由?”
看来就是他了。
“别想那么多,”巴克斯说,“你想再见到维克多,去就是了,别想分化者是怎么来的,别去想为什么你爱他他爱你,别去想那些你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的东西,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开路,因为这就是分化者的命运,我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切。”
柳卓深深吸气,肺部似乎有细小的沙粒,刮得她咽喉发烫:“但是我要弄明白。”
“明白之后人就死了,”巴克斯狠狠地说,“我们迟早都会死得很难看,我会拼命拖住那一天不让它来的。”
柳卓终于摸到了枪。
它光滑的金属外壳有点熟悉,她不愿意继续想,于是说:“你太舍己为人了。”
紧接着她半分犹豫都没有,抽出枪筒就是两记连发!
气浪震得巴克斯的表情僵住了。
他连多余的话都没说出来一句,就仰面倒在了地上。
“既然这样,那你就再牺牲一次吧,”柳卓摩挲着枪口,“我们扯平了。”
开玩笑,她不相信巴克斯会是这种角色。
他把柳卓弄上猛兽派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柳卓在驾驶位一边对照地图一边手动修正方位——这玩意不知道是上了岁数还是别的什么,自动驾驶系统的能力差到一分钟不看着就会拐出路基栽进地里。
而城市外是大片大片的污染区域。
污染区域不是指当年核爆后受到波及的地方,正相反,它是指有畸变生物活动的位置。
离天亮还有很久,道路两旁是一排数十米高的金属杆,每根之间隔着三四米,像极了某种监牢。
这是保护装置,学名叫做“畸变生物监测防护器”。
柳卓借着它们散发出来的光线看向外面,顺便往驾驶面板上砸了一拳让它保持方位。
她应该庆幸巴克斯否认了,但是刚刚心里升起的莫名感觉还是让她忍不住想要逃避。
柳卓不想承认,可她确实不愿意……
不愿意觉得维克多就是操控这一切的人。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加百列的视频里他面对镜头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他带走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离天亮还有很久,出城可以选择悬空道路,更快也更安全,可惜柳卓对自己的技术没什么信心,于是只能老老实实走地面。
自然,那就得面对风险了。
柳卓看着那个正随着车辆而飞速移动的黑影,身心俱疲。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黑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
它活像个咕噜噜直转的风车,四肢细长,末端巨大的手掌正迎风招展。
柳卓默默地解开被血浸湿的芯片槽,扣出芯片,贴在了太阳穴上。
生命册。
天使吹响喇叭的时候,它还能再次打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