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天气预报,佛罗伦萨的树枝正不断晃动,沙沙,沙沙。
广场上金属制的狮子喷泉大张着嘴,和几世纪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清水变成了过滤后的循环水。
街道另一边走过来一个人。
从外表看他像个年轻学生,棕发,削瘦,透过蓝绿色虹膜向外看的眼神天真而明亮,当他仰头看天空中飞掠而过的小型车辆时,光线照亮了他脖颈侧面的小小纹身。
是一只侧飞的蓝绿色蝴蝶。
他穿过人行道,靠近了顶上耸立着十字架的教堂。
佛罗伦萨到处是教堂,但只有少部分还保持着星期日唱赞美诗的习惯。
整座建筑,连同那高敞着的厅堂都和着音乐“嗡嗡”作响,这震动像是从地球最深处传来的。
年轻人仰起脸,看着十字架。
这个画面很快定格了,一只手伸过来,暂停画面,把它放大,直到屏幕另一边跳出了鲜红的提示。
“遮住他的眼睛,”叶尔绍夫说,“你看到什么了?”
维克多回答:“一个人的下半张脸。”
从叶尔绍夫的表情来看他下一秒就会把维克多片成薄片就着伏特加腌了。
这是间暗房,瓦西里萨无法监控这里,但时间不多,叶尔绍夫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说:“这是刚刚传过来的,这人真名不详,欧洲管他叫拉斐尔·格林索,我们的人盯他有一阵了,怀疑他和那飞机坠毁的事情有关系。”
维克多没说话,伸手过去,捂住了拉斐尔的眼睛。
“伊森·莱维,”他指尖磕了下屏幕,这型号很旧,外形笨重,“他们什么关系?”
“不知道,”叶尔绍夫板着脸,“我眼里可没芯片。”
“我当然知道,”维克多说,“所以我没打算问你,嗨,零,你说呢?”
“我们也盯他很久了,稍等,我得换个保密IP。”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很柔和,很低的声音像是穿透了房顶,透过那个已经老化的音响设备说。
这声音听不出性别,也听不出任何能暴露身份的口音,像是通过翻译器交流的。
“你们现在才到他身上真是超乎想象,还有他在这儿没关系吗?”
维克多说:“我觉得……”
铿一声,某种冰凉的触感自太阳穴爬了上来。
“您的胆量未免超脱了人类的范畴,”叶尔绍夫语气冷漠,“您为什么不否认对您的指控?”
“瓦西里耶维奇,我当然否认任何错误指控,”维克多斜靠在椅子上,“您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为同样的事情服务。”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零的声音忽远忽近,“但是哥们,放下枪,不然我就让门外那个东西进来。”
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因为瓦西里萨随时会敲门,而这世界上还没有哪扇门是它打不开的。
一。
二。
三。
维克多说:“您的忠诚也只值三秒钟而已。”
拉斐尔的微笑还一闪一闪地晃动着。
“你的改造手术是在这个时候吧,” 叶尔绍夫面无表情,几乎把屏幕看出一个洞,“代替你进了手术室的人是谁?”
“您现在可以猜了,像费奥多尔今早那样,既失去了女儿,也失去了信心。”
“你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吗?”
“我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维克多说,“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除非造物主真实存在,那样,未来才能够是被安排好的,而尤里早就已经说过了——”
是的,早在尤里·加加林在登上太空时,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上帝。
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灾难,是否都是人为,而非命中注定呢?
没有人说话了,就连新出现的零也闭口不言,暗访那一片黑暗,那似乎传来了风声,黑暗中像有什么东西蛰伏着,蛰伏着,直到该它一跃而出的时候。
漆黑,仍是漆黑,一片漆黑中逐渐升起了光亮。
“欢迎,请睁开眼。”
柳卓应该对这个场景习以为常了,但她还是很慢很慢地掀起了眼皮,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白光。
周围空空的,许多细小的光线从某个点散开,整个空间像漂浮在空中。
是什么?
柳卓全身都因为难掩的兴奋而颤动起来,一长串火花顺着脊椎直往上蹿去。
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总是大于恐惧。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那声音继续说,“我们曾有一次愉快的会面,希望您还没有忘记。”
锚点。
柳卓仍然没能弄明白它如何作用。
“我记得沟通记录应该被销毁了,”她慢慢地说,“至少上次……”
“是的,”不知名的声音说,“您的身体不能接受纳米装置,它排出了体外,也就失效了,因此我只好使用其他一些不太体面的方法,但您不必担心,我依旧是我,不因任何载体的改变而改变。”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您不必担心,还记得密室吗?”
柳卓咬着食指指节,像在亲吻假想中的十字架,一言不发。
“我请求您,在找寻真相时不要轻言放弃。”
“您是谁?”
“如果您愿意,可以称呼我,夜莺,我是在黑暗里唱歌的人。”
柳卓咀嚼着这个古怪的代号,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样:“您要我做什么?”
“尽您所能,不要接近安全局,不要靠近任何让您感到危险的地方,保护自己,尽快离开。”
“我以为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
“不,”夜莺说,“莫斯科并不只有安全局,还有另外一些人。”
“他们是谁?”
夜莺停顿了一会儿:“一些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人。”
这话莫名耳熟,柳卓说:“谢谢您。”
“为什么?”
“因为您对我有问必答。”
如果夜莺是个真人而非程序,此时此刻一定哽咽了,因为柳卓的眼球也开始酸痛,像半圆形倒扣在地面的天空,正在积蓄雨云。
“我只是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她很慢很慢地往外吐着字,“我只有一个朋友,而他在欺骗我。”
“您感到痛苦了。”
“您也知道这种感觉吗?”
“痛苦是不可能停止的,”夜莺说,“只能与之搏斗,永远搏斗,决出输赢时,也就是我们死亡之时。”
“你和上次不太一样。”
“人是进步的动物,会淘汰不合格的个体。”
“是为了我吗?”
“如果那能让您感到安慰的话。”
安慰。
柳卓深呼吸,借重复动作让自己平静,浑身的痛楚随之潮水样缓缓退去。
电波,畸变生物有电波,分化者身上有电波,电波存在于任何生物和任何一个活细胞当中,它延续着生命,它指挥着神经活动。
谁能明白生物电的奥妙,谁就能了解生物的秘密。
而分化者的电波还在她骨骼里叫嚣。
“我做了帮凶,”柳卓说,“我害了人。”
“他们在动手前难道没有想到,反抗的代价吗?”
柳卓僵住了。
“那是正确的,”她喃喃道,“但是……”
“我明白您在说什么,”夜莺说,“您要相信自己,就像我相信您一样。”
“您的歌儿唱得够动听了,但……”
“为什么野兽让我们感到威胁,而它们显然不携带任何致命的、人类的东西,枪,甚至核武器?”
柳卓有预感那声音下一秒就会说出某种危险的东西,果不其然——
“它们的武器就是它们本身,柳德米拉,我无意要求您继续某些让您感到不愉快的行为,我的存在是源自那个让您尽量安全和幸福的目的,我不是一根骨刺,正相反,我要做您的武器。”
指节侧面留下了半个深深的齿痕,摸上去有种微微发热的痛感。
“谢谢您,”柳卓说,“谢谢,‘夜莺’,为了您告诉我密室的事情,我会找到它,我猜它已经朝我走过来了。”
“因为凯贝洁特和工厂,是吗?”
“我真要怀疑您是不是在我身边了。”
“这世上会对您产生威胁的,并不仅仅只有您所以为的这些人。”
“银色科技,深蓝合创,总也逃不过这两个吧?”
“您猜对了,敌人尽管换了一千副面孔,还是敌人。”
“Сердечноеспасибо(衷心感谢),现在我要走了。”
“祝您好运。”
白光在消逝,在飞速后退,柳卓眼睛酸涩,疼得发烫,只能睁开一条缝。
你以为我会认不出你吗。
维克多。
但是谢谢你,至少你会回答我。
我现在开始期待和你见面了,告诉我,你会以什么方式拼命地剖白自己,试图让我相信你?
柳卓没有忘记,在那个走廊里,身后是卡尔松的逐渐发冷变僵的尸体,身下是冷而粘稠仿佛永远化不开的血泊,还有维克多。
他祈求我相信他。
一个人的身上真的会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吗?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既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窗户①。
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中,第八圈第二环,生长着的树林,是由死于自杀的人长成的,而折断枝叶后,血和话语会一起从断口流泄出来。
那也是我的下场吗?维克多身后那具流血的躯体,也是在说话吗?
打开我痛苦的那扇窗户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地狱分成九层,那属于我的又在哪儿?
柳卓在椅子上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举起手,但是画到一半又停了,把手捏成了拳,握得骨节都“咯吱”响起来。
她睡过去之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浴室里已经没有反光的墙了,她不必再面对自己。
桌子是灰色的,面积很小,还不够一个人放下胳膊趴在上面,模仿皮革纹理交织出的脉络绵长地向着中心延伸。
谁把这些告诉我的?
是谁,从头到尾参与了一切?
啊,不是维克多,不是柳卓自己,甚至也不是银色科技。
在23世纪里,真正做到了无处不在的只有一种东西。
柳卓站起身,因为骤然活动而眼前一黑,她摸索了一下,按到门边的某个开关。
“凯。”
她对着那个小小的通话口说。
“我们这里有人工智能吗?如果有,你能不能关掉它?”
奥尔迦对于人工智能的评价并非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