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贝洁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在担心哪方面？”

人工智能不对劲。

柳卓轻轻皱了下眉。

有人在控制它们，还是说……

“工厂有自己的独立系统吗？”

“当然有，”凯贝洁特说，“你没买过工厂的东西吧？登录过网页就知道的。”

“我没芯片。”

柳卓轻描淡写，一手撑住墙面，环顾房间。

窄长的床，普通的桌子，从天花板到墙面再到地板都是统一色调，暗沉得像把身处其中的人笼罩在了黄昏中。

“芯片？你说生物认证芯片？”

柳卓转头看了眼通话口，语气依然漫不经心，好像正在谈论的不是自己一样：“嗯。”

字越少事越大已然是一条铁律，仅仅一分钟之后就有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柳卓说：“门没锁。”

咔一声，门页自己打开了。

一只猫咪模样的白色机器人停在门口，冲柳卓软软地“喵呜”了一声。

它的身体自带一圈暖黄的光晕，并不刺眼，比它的叫声还要柔软，柳卓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想了想，弯腰冲它勾勾手指：“……过来？”

白猫乖乖地走了进来，四只爪子落地时毫无声音，尾巴在身后竖得很高，脑袋上还顶着个粉红色蝴蝶结，随着步伐晃动，一弹一弹。

柳卓摸了摸它，手感不错，毛发应该很贴近真实触感。

但是……

她斟酌了一下，伸手把猫咪抱了起来，仔细打量了它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猫咪温顺地蜷缩着，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这其实是很反常的。

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即使是被驯化了成千上万年的家养动物，也从来不会像它一样丧失全部的动物本能。

柳卓摸着它顺滑的奶白色毛发，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眸。

猫咪在她怀里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一双不属于动物的蓝绿色眼睛深处越来越亮，像一把铺天盖地的火焰，烧穿了虚假的外壳——

通话口里传来了“轰”一声巨响！

凯贝洁特跑下来时，走廊外只剩下一片焦黑，上方的应急水阀还在工作，大股大股灭火泡沫堆在地上。

柳卓钻出破破烂烂的门，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中。

机器人炸开的前一秒柳卓就把它扔出了门外，同时狠狠摔上了门，但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拍了个跟头，震得够呛。

“幸亏门板质量好，”她蹲在地上扒拉泡沫，头也没抬，“否则就……”

机器人的残骸裹在泡沫堆里，雪白一片，已经酥软得一碰就化在手里，拼不起来了。

柳卓转头看向凯贝洁特：“你们系统叫什么名字？”

凯贝洁特那只义眼正在不住转动，查看虚空中仅它可见的信息，闻言立刻说：“它叫万能。”

“真的万能吗？”

“并不是，至少这种□□不是工厂出产的。”

柳卓半跪着，膝盖硌着地面，笑了一下。

她脸上有一道口子，应该是碎片擦出来的，大概在右眉处旧疤的下方，能感觉到血已经快流到下巴了。

同时失去视力的右眼也开始疼了。

右眼再这样下去会很麻烦，先不说修补手术对医疗水平和环境要求很高，就是这样一直拖着不做任何处理，迟早会感染的。

尽管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差别，但是作为一个器官来说，首先要考虑的是它的实用性，美观是排在那之后的事。

“让我出去。”

柳卓平静地开口。

“不行，”凯贝洁特条件反射般否定，“我很快能安装好防火墙，这里就没事了，上去之后只会……”

“那我们最好待在一起，”柳卓说，“这样你省了事，我也安心一点。”

凯贝洁特犹豫几秒，还没等她做出决定，那只黄澄澄闪光的义眼突然僵住了。

她抬了抬手，示意柳卓稍等一下。

“是的，”几秒后她用英语说，“我在莫斯科。”

对面的人显然是吩咐了什么，凯贝洁特的表情越来越像那只机器猫在爆炸前的样子，眼睛深处有什么在不安地晃动。

小白猫那时候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

柳卓站在一边，一手握成了拳，拇指紧紧按着食指侧边。

“……是，”凯贝洁特似乎要结束通话，“我会安排好，请放心。”

“看来我可以上去了，是吗。”

柳卓说。

凯贝洁特肩膀一塌，长长叹了口气：“跟我来。”

“所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柳卓跟在她身后问。

“给人卖命，”凯贝洁特头也不回，黑暗中只听鞋跟在嗒嗒响着，“老板不愿意干的，老板不会干的，我都去。”

又一个“高级货”。

柳卓盯着她的背影，试图看出一个藏在衣服下的分化标记。

但在踏上又一架升降梯前，凯贝洁特停下了。

“我得先和你确认一下，”她说，“你知道你随时会丢掉小命吗？”

柳卓在这屋子里没待多久，只够她脱掉一套标准套装，再换上另一套。

“我没选择，”柳卓回答，“你好像也没有。”

凯贝洁特说：“这事大家都一样，走吧。”

合金门关上了，柔和的灯从厢体顶部洒下来，她们在规律的“嗡嗡”声中向上升起。

“那个机器人是你派下来的吗？”

“不，”凯贝洁特有点头疼，“我们确实制造机器人，但大部分都是陪伴型的，没有运送功能，这片区域也只有你一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的……”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柳卓像是完全没在听，垂着头，银发水一样从肩侧滑下来，半张雪白的脸都埋在阴影里。

“你的头发……”

柳卓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下意识摸了一把发梢。

柔软，略微有点卷曲的末端扫过掌心。

她的头发，在几小时之内又恢复了原本的长度。

“没关系。”

柳卓停顿一下，手指绕着发梢。

“刚刚是谁？”

她没指望凯贝洁特回答，但对方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你知道采石场吗？”

柳卓顿住了：“你的意思是……”

“工厂所资助的地下擂台叫做‘动物园’，”凯贝洁特说，“你今晚的对手很特别，外号叫做血玫瑰，你要抓紧时间想一个。”

“她是分化者吗？”

“这是最挣钱的生意，”凯贝洁特低头摆弄芯片，切出一副画面给她看，“票价高昂，浏览量更是难以计数……”

“没人管吗？”

“放轻松点，这是在地底下。”

凯贝洁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对吧？如果你找到了东西，就永远不用担心剩下的任何事情，工厂会保护你直到……”

“曾经有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柳卓打断她，抬起眼睛直视那只金黄色的瞳孔。

“我冲他开了两枪，打爆了他的胸腔，然后用车从他身上碾过去了。”

巴克斯应该没死。

但是不妨碍柳卓想揍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凯贝洁特笑了一下，“真不幸，他恰好借此彻底洗清了出卖奥尔洛娃的可能，还反手把黑锅推给了你们的政府，狠狠赚了一笔。”

柳卓没有说话。

“我们的土地在腐烂。”

凯贝洁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几分感情：“这世界要完了，天空城坠毁时的那场火还没有熄灭，它会一直烧下去了，而它的燃料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柳卓的喉咙里像卡着一块烧热的金属。

吐出来，会灼伤口腔；吞下去，会烧穿肠胃。

“我们进退两难了，”凯贝洁特说，“你要选择继续往前走吗？”

“我暂时不会和你们一起。”

柳卓说。

“先帮我治眼睛，我必须彻底恢复视力，另外给我个工具箱，还有……”

这时升降梯停下了，光滑的合金门缓缓向两边拉开，柳卓一时间没能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度，本能地偏过头。

“蛇鹫。”

白光中凯贝洁特只听见她这么说。

“我希望我的代号是蛇鹫。”

莫斯科的夜晚似乎来得比往常快，阳光很快就沉入了地平线之下。

无数人造光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亮起，代替此时已把光芒投向另一个半球的恒星，继续加热着城市。

地面像巨大无比的镜子，投影着高楼的另一面。

男人叼了根细长的电子烟，不断向外喷出薄荷味白雾，穿过层层叠叠的墙壁，钻进一条格外窄的小道。

降落的飞行车收起夜灯，正好照亮他的脑袋和小半块脊背——全是机械造的，脸皮活像个没了勺柄反扣在头上的勺。

“今天有什么？”

他问。

黑暗里即刻传来毫无感情的回答：“请支付。”

此人耸了耸肩，吐了口唾沫，把脸凑近那个隐藏的支付台，只听“叮”一声，支付通过。

新世界打开了大门，它的手臂是无数线上支付的数字组成的，既有长度，又有力气，可以向很多人同时献上怀抱。

今晚是常规赛，按理来说不该有太多观众，门口却挤得像地狱的入口，各种语言和着翻译器炸成一片沸腾得足以烧烂人的理智。

这声音传不到后台。

一道身影孤零零坐着，柔顺的褐色短发披到肩膀，她的脑袋垂得很低，脊背弯折，快要挨到地面了。

有个男人在她身边忙上忙下，脑瓜溜圆，头发不剩多少，十根手指像灌足了的香肠，四肢却意外的灵活。

他偶尔对着女人的耳朵说几个字，时而对着门外张望几下。

“常规赛之后算积分，算完积分是晋级……”他喃喃念叨，“我们就靠这个活了，撑住啊，撑住了……”

“很长时间不见，你还是没瘦啊——”

胖子朝声音来源方向投去一眼，表情立刻从焦急转变成了看不清五官的笑：“祝您健康，凯……”

蜜色皮肤，满头黑色卷发的女人抬起手，止住了他。

“——熊蜂，”她似笑非笑地接着道，“你能耐见长，敢和老板玩一对一了。”

被叫做“熊蜂”的胖子脸上冒汗，结结巴巴地说：“糊口，糊口而已……我知道我靠谁吃饭，但总也得让我们喝点小酒……”

凯贝洁特没再多浪费时间，只简单地说：“这是我的选手，我给你面子，希望你别踩着我的脸往上爬。”

柳卓像个影子似的闪出，银发被重新剪短，发尾整整齐齐，垂在脖颈。

熊蜂连忙伸手，说：“祝您健康！”

他显然不是俄罗斯人，俄语倒是讲得很熟练，柳卓礼貌地和他握了握，又转向那个一言不发的选手：“这位——”

看清楚她面孔的一瞬间，柳卓只觉“嗡”一声轰鸣，陡然击穿了双耳。

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熊蜂连忙开口找补：“她是累了，就这样，和谁都不说话，您……”

“没关系，”柳卓说，“不需要介绍了，我知道……知道您。”

陌生的女选手双目无神，左眼处是一朵鲜艳欲滴的粉玫瑰标记，覆盖住了从颧骨到额头的大片皮肤，眼珠在花心中茫然地瞪着空气。

是意达·卡尔松。

主啊，保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