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朝,我去得格外早。
众臣子排成一列,在光华门外等候。
“贺兰鉴怎么这个时候还不来?”
“是啊,他向来守时,从无今日这般迟……”
只言片语自队列后头飘来,令我心中惴惴不安。既担心他路遇不测,又怕他下一刻现身眼前——
我已决意,在大殿之上诘问他,是否故意逼死两名罪臣,以作掩人耳目之行径。
无论此事真假,过了今日,只怕贺兰鉴在众人心里,不再是白璧无瑕。
我与他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
不远处殿门向两侧拉开,黄进扯着嗓子宣群臣觐见。
我终于忍不住向身后张望。
仍不见那熟悉身影。
一念之间,我再次败于冲动,撒腿向宫外跑去。
“裴大人你去哪儿?”
“裴处之!殿门已经开了!”
……
众人的叫唤渐渐远了,皇帝的金明殿亦渐渐远了。但我仿佛能感到,自己离那人越来越近。
奇怪的是,一路上我不曾遇到贺兰鉴。
直至我寻到他家,见大门虚掩,才觉事态不妙。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是地上的一行血迹。
而触目惊心的红色尽头,他就静静躺在那儿。
“行逸!”
我跌跌撞撞跑到他身旁,将人小心翼翼扶起,抱入怀中。
他右腹处插了把匕首,周围一片厚实冬服,已被鲜血重重洇透,变得沉重又黏稠。
身上所穿为朝服。可见贺兰鉴是出门之际,才遭此不测。
“处之……”
万幸,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你不要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不……不能惊动……他人……”
他固执地揪住我衣袖。
都这个样子了,还在乎甚么体不体面的!
我心中焦急万分,可舍不得将他挣开,也不敢如此粗暴待他,只能先哄道:“你放心,我悄悄去寻大夫,定不让其他人知道此事!”
闻言,他终于松了手。
我极谨慎地将他放下,见他负痛拧眉的样子,只觉心都要碎了。
“行逸,你不要睡,一定等着我!”
“好……”
大夫替贺兰鉴拔刀时,我紧紧握着他手不肯放。
鲜血迸涌的一刹,他面色似又苍白许多。
大夫不发一言,缝完十七针后,终于长舒口气:“行了,死不了。”
我嗓音干涩,道谢之辞哆哆嗦嗦,讲不清楚。
还是怀里的贺兰鉴,勉强睁开眼,忍着痛道:“多谢……只是有劳,切莫将此事……说与他人……”
我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桌上那叠银票,您且收下罢,还望莫向外声张。”
大夫收下东西,连声应好,退出了屋子。
室内暖炉烧得旺,我却仍觉怀中人似冰雪,冻入心扉。想将他捂紧了,又怕稍不留神,他便会化作薄水,从指间流走。
“究竟是谁对你动手……”
我喃喃问自己,将手抚上他眉宇。
贺兰鉴原来不曾昏睡,眯开眼,有气无力道:“其人蒙面,突然闯入……我不曾看清……”
“先别说话了,好生歇息。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我一下下轻拍他后背,似哄睡婴孩。
他阖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却又睁开,“疼,睡不着。”
而就在方才屋内静默的时刻里,我已想通了许多事情。再次面对他,不免愧疚道:“行逸,我对不住你。”
“何出……此言?”
“我一度疑心,你是与东瀛勾结的细作,为杀人灭口,逼死了那两个罪臣。但如今你也遭此毒手,可见幕后另有其人。”
忍不住将这几日所得诸多线索,一并说与他听——包括他与太子在摩兴寺夜会之事。
待我细细理清思绪,他只点头道:“家国大义在先,我不怨你。”
这下我更无地自容。
贺兰行逸如此大公无私,我当初怎敢对其有所怀疑?
“有人派刺客来伤你,却并不想闹出人命。可见是告诫你,莫要再往下查。”我越想越后怕,“不知是何人,欲加害于你。”
贺兰鉴略作思索,忽而抬眸认真看向我,嘴唇无声轻启——
从他唇语中,我读出两个字。
太子。
看来,那晚在摩兴寺,太子果真对他说了什么可疑之言。
“我明白了。”
不必再追问,我相信他的判断。
看来贺兰鉴对太子,亦早有怀疑,故意与其亲近,也是为了探清究竟。
从前,我竟一直将他想得如此肤浅。
小人惯会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来小人正是我自己。
光天化日,贺兰鉴竟在自家院里遭人刺杀,实在令我心有余悸。
背后主使是否为太子怀瑞,兹事体大,不可轻言是非。
贺兰鉴只能对外称是自己扭了腰,需静修数日,请人将厚厚几叠公案都搬到了府上。
伤是要养的,案子是要继续查的。
太子也是不得不提防的。
我怕他孤身再遭毒手,花了好大劲才说服他,来我府上暂避风头。如此一来,贼人不敢贸然下手,我也能照料伤者起居。
于是乎,当夜,贺兰鉴就搬入了裴府的客房。
“你家有喜事?”
他盯着屋檐下张灯结彩的光景,颇为不解。
“你来不就是喜事么?”
我笑盈盈地,将他扶入早已扫洒一新的客房。
那个晚上,我在贺兰鉴屋子里进进出出不下六回,端茶递水送药添衣,事事亲为。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敲响房门时,里面没有回应。
推门一看,贺兰鉴已伏案而眠。
我轻手轻脚,收起他手边笔墨,对着他睡颜,有些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大夫抓药时,我曾有意暗示,加几味瞌睡药,好让贺兰鉴老老实实多睡几觉。
不然按照他的性子,非得带伤挑灯夜战,将这些公案都审理完不可。
我屏息凝神,小心将人扶起至后方榻上,避免碰到他伤口。
起身时,却被一双手缚住。
他搂着我脊背,不肯放松。
我心跳如鼓雷,头脑一片空白。良久才试着唤道:“行逸?”
身下人模糊吐了几个音,梦呓般听不真切。
原来还没醒。
有些心虚地垂眸向下望,在咫尺距离间,端详他容颜。
剑眉之下,长睫轻覆。
暖炉将他面颊烘出淡淡红晕,却愈发显得肌肤如冰泉清透。
我时常以为,贺兰鉴是错生了男儿身。若其投胎为女子,定是个名动金陵才艺双绝的美人,石榴裙下不知拜倒多少痴情客——我也是其中之一。
当然,是男是女我都喜欢,只要是贺兰鉴就好。
从前不敢妄想摘得的明月,此时主动投怀送抱,实在不似真实。
更玄幻的是,他微皱眉,双臂又用了几分力收紧,将我拉得更近。
然后,薄薄的唇,贴在了我的嘴角。
贺兰鉴亲了我。
贺兰鉴!他!亲了!我!
一团热气自头顶升起,分不清是烧坏了头脑,还是飘飘欲成仙。
天地良心,这回可是他先动的手!
干柴无需烈火,一引便着。
而我非圣贤,终于忍不住,吻了回去。
唇似触碰莲瓣,不舍用力。渐不满足于浅尝,大胆抵入齿间。而他顺从地接纳,引诱着与我交缠。
我就这样撑在床榻边,寸寸堕入身下的温软幻境……
好几次我疑心,他早已醒了。可仔细在其眉目间寻觅,唯见一派懵懂与柔和。
偏偏是这样无意的回应,令心潮泛滥,溃堤千里。
可我很快就发觉,不能继续下去了。
情欲在体内煽风点火,掀起躁动的波澜。
贺兰鉴大约也觉燥热,将本就不严实的宽袍领口拉开,露出一大截白得晃眼的胸膛。
我吞了吞口水,重新闭上眼,又在他唇舌之间留恋片刻。
随后毅然推开了他。
他身上还有伤,此时又并非清醒。
我再怎么不是人,也不能趁此时机,对他……
不愿让他恨我。
感觉到被人推开,他似乎不满皱眉,双臂仍眷恋地环着我腰身。
我深吸口气,将他纠缠不清的双手解下,安稳放在榻上。
然后替他将领口拢好,拉过棉被轻掩其身。静静注视着榻上的人,好一会儿才将灯吹灭了,蹑手蹑脚溜出屋——
中庭月色皎皎,照见满地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