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雨雪消停。
皇宫琉璃瓦上结起薄冰,似又铺就一层白晶。朔风自墙畔呜鸣,几名内侍行色匆匆,不住搓手呵气。
自从错过早朝被罚,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我日日在这时候觐见皇上,聆听圣训。
每回见到皇叔,他还真就穿戴齐整,已端坐堂上批阅奏折。
辛勤如斯,不得不令我佩服。
可今日,是个例外。
太监黄进在文宣阁外拦住我,说皇上还未醒。
“裴大人请回罢,陛下龙体欠佳,今日怕是不会见你。”
我前些日子便见皇叔神情疲倦,中气不足的模样,应是为朝中官员私通外敌一事,耗费了心神。
“好,劳烦黄公公多劝陛下保重龙体,裴然告辞。”
我白起个大早,掩面打着呵欠,又原路返回。
早知道就在贺兰鉴府上多待一会儿。
我与他,可是难得共处一室。
刚走过光华门,余光便瞥见墙角一溜人影,鬼鬼祟祟闪入了石狮后的矮门内。
“怀言。”我毫不留情拆穿道,“出来。”
三个数后,她低着头,不情不愿走到我面前。
“裴皇兄早……”
“你知道我要问甚么,自己老实交代了罢。”
我摆出一副年长者姿态,抱臂审视她。
天还未大亮。看她走来的方向,不像是出宫,倒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这丫头指定有事儿。
怀言一双眼珠灵活地四下张望,确保周边无人后,才承认:“我出宫了。”
“而且一夜未归。”
我补充道。
她赧然笑了几声,“皇兄听我解释……我是去聆听佛法了……”
“这么离谱的谎,你也扯得出来!”我拽住她,恐吓道,“说不说?不然就去见你祖母!”
她甩开我,“哎呀没骗你!怀瑞皇兄——还有行逸哥哥,他们都能作证!我在城南摩兴寺里碰到他们啦!”
我更加确信她在撒谎,执意将人拉向皇太后寝宫,“贺兰行逸昨晚忙于公务,哪有闲工夫夜半去寺院听佛法?怀言啊怀言,你是愈来愈不学好了!”
“你又没和行逸哥哥在一起,怎知他没去!”
“你又怎知昨晚我没和他在一块儿!”
“诶?”
怀言突然放弃挣扎,害得我这边用力过猛,拽着她双双跌倒在地。
痛倒是其次——冰凉的石板路,摔得我骨头都发寒。
怀言有我这个垫背的,倒是没磕到。
“起来!”
“不起,除非你先说,昨晚和贺兰行逸在一起做甚么!”
“还能做甚么?自然是……公事!”
我竟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宫道那端,几名内侍正好奇地向我们这儿张望。
我将她推搡开,终于让步,“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根据怀言的说法,她昨天夜里溜出宫去,到金陵南边的摩兴寺内,夜听诵经。
听谁诵经呢?
咳咳,无巧不成书,正是那曾与我有段婚约、大婚前夜决心落发为尼的孟瑾姑娘——现在该唤她一声慧静尼师了。
怀言和慧静如何相识,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此事暂且搁置一边。
眼下,还有一篇更要紧的文章,亟待我读懂。
贺兰鉴和太子怀瑞,昨夜真现身于寺庙后院。
按时刻算,贺兰鉴是在看见赵墨匀自尽后,离了赵府,又去了摩兴寺。
但昨夜,他并未告诉我,还有这段经过。
“他二人神色严肃,不像是来幽会。”
僻静的角落处,怀言如是说。
“废话!谁会在佛法森严之地幽会!”
“那他们遮遮掩掩作甚?有甚么事,不能等明早见面再谈?”
“那必定是……十万火急之事……”
我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有时我痛恨自己脑瓜子太过灵活,一下子将几件事情连了起来:贺兰鉴见太子前,赵墨匀死了;赵墨匀之前,又有高承在狱中折颈而亡……
此二人自尽前,贺兰鉴皆在场。
倘若,他就是逼死他们的人呢?
“皇兄你怎么了?”
怀言看我面色不好,关切道。
我扶额站定,“没事,有些虚罢了。”
好不容易迫使自己暂且放下这些猜疑,一回头,发现怀言若有所思盯着我。
“皇兄你……节制一下罢……”
我愣了片刻,方明白她的意思。
“阿言,你真是懂得太多了……”无力与其争辩,我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皇兄一世英名包在我身上!”
“不是说这个!”我不得不发火,“是昨晚摩兴寺的事!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一夜未归,就别提起来——我只当今早没见过你。”
“好嘞!皇兄告辞!”
“还有,”我一把拎住她逃之大吉的身影,恳切地劝道,“你不要对慧静动心思,她是出家人啊。”
怀言的脸,“唰”地红了。
松手,转眼她又像只兔子似的遁没影儿了。
我无奈喟叹。
真是造孽啊。
不知为何,我每回碰见怀言,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且大多与贺兰鉴有关。
今日听她一席话,我心绪久久不宁。不管怎么想,贺兰鉴和太子,都十分可疑。
可头脑中想的是一回事,心中愿不愿意信,又是另一回事。
对贺兰鉴,我做不到大义灭亲。
出了皇宫,去往城南摩兴寺。
已经出家的孟瑾,正跪坐佛前,阖掌诵经。
佛法将她心境变得平和,此刻突兀见着我,她竟无惊异之色。
“慧静尼师。”
我双手合十向她鞠礼。
她垂眸还礼,问道:“施主前往寒寺,乃佛缘所至。不知今日是求佛祈福,还是参禅问道?”
“我有一事不解,心中不宁。不知尼师可否指点迷津?”
“施主不明之事,可求签得解。请随我来。”
她带我去净手后,又回至佛堂,待我奉了三炷香,递来一个签筒。
“善信,今欲求签,当摒弃杂念,将所求之事默默念于心。”
后寺钟鸣杳杳,飞鸟振翅惊散。
头顶是古佛低眉垂目,身畔是香烟丝丝缭绕。我心下突然空空,似无所求无所忧。
这签求得准不准,难说。
但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孟瑾年纪轻轻,却执意遁入空门。
爱恨皆放下那一刻,才是真自在。
三掷签桶,命运就在掌中竹罐里头摇晃,鼓鼓作响。
竹签跃出,在地上弹了几下。
尘埃落定之后,我拾起它,将签号告知慧静。
“此乃观音灵签第九。”
她取出签文交予我,其上有文曰:
烦君勿作私心事,此意偏宜说问公。
一片明心光皎洁,宛如皎月正当中。
“施主有所忧心,不妨坦诚相待,或可见云开月明。”
云开月明。
我念叨着这话,回首望向寺院中庭。
雨雪又霏霏。
贺兰鉴,我不怨你了。
你也别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