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有效击打均在好球区之外。她温柔如水,同他道歉,分明是在说,她是不会进他的好球区的。
怎么这种时候还玩双关啊——
棪堂终觉自己看透了面前这个女孩子。
她不如焚石极致纯粹,也没有梅宫炽热顽固,她比弱者聪颖太多,又不及强者半点悍勇。稻垣和碌碌无为的众生并无不同,就是个圆滑狡诈、矛盾不已的半吊子,还极其易碎——这种人,棪堂是看不上的。
他中意焚石,是看重他身上极端的破坏力和极度的自我,他认可梅宫,是肯定他无坚不摧的钢铁意志,这两种素质,都能破除全部障碍,将周遭世界锻造成他期望的样子。令棪堂心驰神往的无上境界无外乎如此:摈弃所有杂念、不顾一切燃烧殆尽。
可是稻垣不梦——她思虑周全,狡猾又多疑,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不肯漏一点马脚,也容忍不了事态出现一丁点脱离掌控的迹象。她的成分表里,杂质太多了,跟纯净不搭边,若是将她点燃,势必浓烟滚滚,只会呛人。
棪堂从未期待故而此时也没有失望,他只不过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何以叫人心动不已。可能她太像人了,可和任意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放在一起作比较,她又总像落进垃圾堆里的钻石一样棱角分明耀目生辉,如此特别。还是说——棪堂也困惑,不确定是否单纯是他难以忘记那场初冬飞雪里茕茕孑立的少女,是他自己对那一幕耿耿于怀。
棪堂放下了拳头,拖过两把椅子,身架一松,陷下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稻垣穿上外套,整理好前襟和领子,应承了邀请在他旁边坐下来。
“稻垣你啊——为什么回到镇上?”“想回来就回来了。”“总有理由吧。”“没什么理由。”
“不可能。”棪堂吃吃发笑,“别人可以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做出决定,你?你绝对不会。”稻垣不吃这套:“少来,我跟你不熟。”
“你新年夜回到镇上那天,我看见你了。”
这话一出口,稻垣不吱声了。
“你看上去跟一条从水里捞起来的丧家狗没什么区别,你知道吗?”棪堂侧过身,胳膊顺势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抬手拨弄着她的发尾,“你怎么搞成那样子的?真是费解。”
稻垣反手绕到颈后,把头发全都拢到另一侧肩头——小气得很,不给他碰。棪堂见她勉强笑了一下,少见地笑得很难看。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和前男友复合才回来的,不至于吧——你这么怕寂寞?难不成是兔子吗?”棪堂没什么所谓,继续自言自语,“再说你好像也没跟前男友复合嘛——你真有那么喜欢他?”
“棪堂,你真的很烦人。”稻垣的人身攻击在眼下听来,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图未免昭彰。
棪堂直接忽略:“所以,你是为了梅宫回来的?”
稻垣的瞳孔缩紧了。心思被戳穿的那一瞬间,棪堂端详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觉得值了,当真精彩。他开怀大笑:“你……你也太好笑了!你把那么多愣头青小鬼迷得神魂颠倒,到头来,你……你看上了个最不可能的……哈哈哈哈哈这是遭报应了啊!”
稻垣皱眉:“你说什么呢,谁神魂颠倒了?”
“稻垣,别跟我装模作样了——”棪堂笑得狂拍大腿,上气不接下气,“那个佐狐,风铃一年级那个戴眼罩的,还有樱也……他们对你什么想法你看不穿吗?至于前男友君,我才不相信他是不喜欢你才和你分手的——”
“苏枋?你怎么知道……”稻垣骇然,“你跟踪我?”“用得着吗!你真以为自己手脚多干净啊,地下街那么敏感的地方,你这么显眼,带个漂亮小男生进去,还敢妄想没人注意到?”
她被惹恼了,膝盖一抬,踹在他小腿上:“太夸张了。青春期男生荷尔蒙旺盛,心思多点也很正常,时间长了没结果,自然就会扭头找其他乐子去了——我又没玩弄他们的感情,难道还有必要每一个都悉心照顾到吗?”
苏枋已经退让了,樱她也已拿话点过他,佐狐总归没有太多交情——少年慕艾最是纯洁无瑕,与此同时又格外脆弱,或许因一滴坠落的晨露就暗自萌芽,同样也会在区区一夜冷雨后就倒伏折断。
稻垣心说,不是所有的渴慕都理应得到回应,她又有什么理由非要为那些河川溪涧一般流经她的爱慕之情费神——反正懵懂的恋情和生命一样,来就来了,终归都无法活着离开。毕竟,她那么喜欢梶,不也没有得到好结果吗?凭什么别人喜欢她——哪怕只是萌生了一丝脆弱的好意,她都要为此负起责任?
再说了——
她眼风瞥过来,桃花眼波光潋滟,一息间就恢复往日骄矜:“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笑他们?”
棪堂不为所动:“看得上梅宫的女人品位都太差了,我是不稀罕的。”
“不是那回事。”
“嘴硬。”
“梅是我兄长。在我的人生里,哥哥的角色比爱人重要。”她一本正经地解释,“爱人可以不爱我,却必为我所爱;哥哥不一样,不论我如何,哥哥永远爱我。”
棪堂定了半分钟,总算从这眼花缭乱的缠绕堆叠中拆解出了答案:“你有一个哥哥。”
她纠正他:“我曾经有。”
“怎么死的?”“不重要,反正死透了。”
棪堂吹了声口哨,轻佻之下难掩唏嘘。
“即便他离开我很多年,我也仍然在每一个有风的晴天想念他。我是很喜欢妹妹这个身份的。
“大抵所有人见到我都觉得我早熟、聪明,心思灵巧——”棪堂不客气地插嘴:“你改改自恋的毛病吧求你了。”稻垣不予理睬:“他们觉得我可以帮他们解决所有麻烦,扫清身后的一切顾虑,那我呢?我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年纪,没有多吃几碗饭,能比同龄人多懂多少道理?我就没有束手无策、不知所措的时候吗?届时谁来帮我呢?”
说着,稻垣抬起手,轻轻盖住了自己的脸:“我离开这里,去东京,在百花王赌了一年,每时每刻心惊胆战。我不能输,因为我是强运姬——若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有人救得了我;不止如此,那些受我帮助、指望着我的人,同样即刻罹难。
“每一次、每一次我这么想,焦虑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梅宫一。
“十二岁那年,养护设施的预算越来越少,我强行抓了梅一起进地下街。其实我早就想赌了,我知道自己可以凭本事弄到钱,新年不能没钱吃火锅只是个现成的借口——很异想天开、不知死活吧?但是梅陪我去了,他心惊肉跳地守着我打了一夜雀牌,天亮的时候,我们带着养护设施的老师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回去了。
“十三岁那年,梶莲把试图收养我的恋童癖揍进了重症监护室,他家里差点因为巨额索赔分崩离析——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管他?再说这事因我而起,我必须补这个窟窿。我第二次进了地下街,是瞒着他们偷偷去的,是他发现了我,把我带回去。
“他冲我发好大的火,他质问我,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不顾呢?就算要冒险也应该带他一起,哪怕出了事,死到临头也还有他给我垫背——他不是我的大哥吗?我难道不相信,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保护我、永远爱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吗?”
我不是你的大哥吗?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永远爱你、绝不会离开你?
梅宫如此责备她的时候,十三岁的稻垣终于崩溃了。
稻垣放下手,贴在脸上的水钻被泪水洗过,闪着簇新尖锐的光,但她望过来的却是一双色泽枯槁的眼睛——他在新年夜的落雪里见过那双眼睛。
“棪堂,也许你说得对,我就是不被人爱就会寂寞而死的兔子。”
任何人都可以不爱她,梅宫不可以。
同样地,任何人都可以爱她,梅宫不可以。
棪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由衷地同情梅宫。他心说要死,梅宫怕不是这辈子都找不了女朋友了,世上哪个嫂子受得了这样的小姑子。
“恋兄情结重成这样,真亏你能在东京忍了一年才回来啊……”棪堂心有余悸——心思藏得这么深,性格又如此扭曲,要是说她哪天像猎奇电影力描绘的那样,提刀把梅宫分尸了一块块吃掉,他也相信她绝对做得出来。
“倒也不是那样。”“怎么说?”
“我想离梅近一点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左胸口,“埋了一颗炸弹。”
“哈……?”
“最早今年,最晚——也不过两三年后吧,就要爆炸了。”
棪堂敛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脏兮兮的全是汗,别碰我。”稻垣笑出声,用力拍掉他的手,“你爱信不信——我大约没有几年好活了。所以我要回来,想想看接下来的几年要怎么过才算物尽其用,我要为我在乎的人做点有意义的事——哪怕只是陪伴也行;别人我不好说,但至少梅是很看重家人团聚的。”
棪堂失语。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没几年好活还在惦记要为别人做什么?你难道不能想想自己想要什么?”
“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习武有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意思是先锻炼自己;出门游历与高手过招,最后收徒传艺——宽泛一点的层面就是说,常人要先认识自我的价值,再探索天地,在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打开格局,接纳众生。
“我和常人不同,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开始自我观照,却始终没能弄明白自己——我想了想,实在不行,这条路我就试试看倒着走吧,我也许只能从众生里窥见天地,最后寻求自己。”
“听不懂。一堆废话。”
“确实。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过了好一会儿,棪堂开口:“你要是准备好爆炸了,提前说一声,我给你办一场花火大会,这样你炸开的时候,人人都来看热闹。”
“干什么啊,非要把所有人都请来观赏我血肉涂地的样子吗?”
“焰火啊,得炸得灿烂点才行吧?”
“你说得有道理。”她点点头,“好吧,我尽量死得漂亮一些。”
棪堂叹气:“你现在已经是最漂亮的时候了。”
“你什么意思?”稻垣瞪他,“你说我以后都走下坡路咯?”
棪堂捂着肚子笑得直抽气:“哈哈哈哈!所以你多活一点时间吧——不然,我上哪儿去看你越来越丑的样子?少很多乐子啊,我亏了。”
稻垣白他一眼。棪堂打量了她一会儿,嗤笑一声。
“稻垣。”“嗯?”
棪堂胳膊搂过来,用力把她摁进怀里。稻垣怔住,眼见着酒吧门从外面被撞开,面板上的玻璃崩得到处都是,心急如焚的少年接二连三踏过一地狼藉闯进来。
棪堂死死扣着她的脖颈,贴在她耳边笑着低喃。
“稻垣,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平白无故爱你,这无可厚非;你不相信爱你的人会一直爱你,这也无所谓;那你总该相信,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应有尽有——
“你呢,心够黑,手又狠,一定既长命百岁,又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