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跟在小姐身后,在画舫靠岸的河边垂柳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脚步有一瞬间的迟滞。
韶容回头看她,素月一向稳重,这是看见谁了?
目光在前方巡视一圈,很快有了答案,神色尴尬的白石正准备悄悄背过身去。
白石迎上韶容主仆二人的视线,深吸一口气,不自然的冲她们笑笑,然后远远的行了一礼。
他最初和灵瑞的想法一致,卫姑娘能不计代价的耗费灵力,整夜的守在世子身边,对世子的心意昭然若揭。
可世子醒后却连最基本的登门道谢都没有,甚至有意疏远卫姑娘,连带着约束他们也不得擅自去卫府汇报他的身体状况。
白石十分不解,甚至心中第一次冒出了质疑世子命令的想法。
后来他被罚了五十棍棒,在府中趴床上养伤时,听白索说灵瑞频繁的进出府邸,为世子一遍又一遍的尝试新药。世子宁愿咬牙忍受药浴带来的疼痛,不知多少次疼昏在浴桶内,也不愿意去打扰卫姑娘半分。
从灵瑞一次比一次凝重的神色上看,白石隐约有些明白世子的做法了。
这世上有些东西,从萌生出苗头的那一刻起,注定会成为遗憾,强求不得。
白石再见韶容时,有些愧疚,有些不忍,甚至有些冲动,想将世子一个人承受的一切,江安王府的秘密,通通说给卫姑娘听,好让她明白这么多年世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可是他不能。
无数种情感交织下,让白石有些害怕面对她。
好在韶容比他想象中更为洒脱,面对他的行礼,轻轻点头后微微一笑,神色自若。
白石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想世子再见卫姑娘时,心中又该多难受。
韶容走近画舫,徐俨正好在登船的地方当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语含深意道:“卫姑娘,又见面了,今日这身很衬你的气质。”
韶容认出徐俨后,礼貌的和他说了句“谢谢”,避开了他伸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径直从他身边绕过。
徐俨不甚在意的将手收回,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怀中特地为她准备的金簪,志在必得。
整个花楼画舫由皇家内务负责督造,在铺排装饰上自然极尽奢华。舫身比一般的画舫都更为宽大开阔。自下而上一共建造了三层,每一层的楼柱上都雕刻了精美的祥瑞图案,所有围栏扶手上捆绕了大朵鲜妍艳丽的缤纷花球,几乎将这个时节盛开的名贵花种都一网打尽。
雕梁画栋间垂挂着大片的杏色香云纱,随河面微风的吹拂而舒展轻曳,船上随处可见立地的竹木纱灯,暖黄的烛火下隐隐有暗香浮动,衣着华美的世家贵女和公子王孙穿梭其中,轻声谈笑间,一片觥筹交错。
早在登上画舫的时候,就有下人将素月领去婢女们集中等候的地方,韶容一人寻到楼梯口处,准备先去二楼拜见太子妃。
韶容向上行的时候,恰巧有人准备下楼。
两人在楼梯一半的位置同时站定,韶容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江洵俊朗的面庞上,矜持的冲他笑笑,语带疏离道:“见过江世子。”
江洵神色平静,微凉的目光从她华美精致的头饰上轻轻往下,最终在她她嫣红的唇色上停住,别开视线,话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卫姑娘好。”
两人擦肩而过,韶容层叠繁复的裙摆擦过江洵浅青色的衣袍,江洵垂在身边的手指微动,似要抓住这轻盈的裙摆一角,最终还是任它滑过指尖,似水了无痕。
下楼后,江洵站在烛火的阴影下,身上似乎沾染了韶容身上清逸幽谧的落梅香,双眼微阖,脑海中满是今日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惊艳。
她很少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却又无比的契合她,整个人似乎对他下了无形的咒,只需一眼,从此镌刻心间。
韶容登上二楼,抬眼望见坐在最上首的太子妃,太子妃亦看见了她,笑着向她招招手,示意她靠上前去。
韶容敛着步伐缓缓向前,向太子妃端庄的行了一礼。
太子妃含笑夸她:“许久不见,竟是越发好看了。平日有空多出来走动走动,别闷在家里,无端浪费了女儿家最美的年华。”
韶容笑着称是,太子妃又关切的问她几句,随后便不将她拘在跟前,让她自由去耍。
韶容暗中松了一口气,在满席的珠光宝翠中找到了坐在一起的崔云栖和温以晴,绕过场上正中的戏台,快步走到她们身边,寻了个空位子坐下,嗔道:“怎么坐在这里,叫我好一阵找。”
温以晴见她来了,目光一亮,听她问起后,朝前面抬了抬下巴,小声道:“雅宁郡主四周围了一圈人,逢迎巴结的话张口就来,我实在听不下去,就和崔姐姐远离了她们一些,求个清净。”
话糙理不糙,这下连崔云栖也是暗自默认。
韶容朝雅宁郡主那边望去,她今日一身华贵的金丝牡丹八宝长裙,佩戴了一整套镶金掐丝的红宝石头面,整个人华贵无匹,与平日素净清高的气质大相径庭。
韶容见她心不在焉的和身旁众女子谈笑,一双眼时不时扫过楼梯方向,就在纳闷她在找谁的时候,只见江洵和温庭川一前一后上到二楼,雅宁郡主的眼里瞬间露出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
韶容暗自挑挑眉,这下真是有意思极了。
温以晴今日大概是得了关照,安安静静的坐在席间,不说话时一派娴静,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韶容是第一次参加元兰节的宴席,于簪月邀歌的习俗一知半解,正把玩着被分到的绿绸锦袋,崔云栖凑近她,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来之前已经和族中交好的兄长们打了招呼,待会儿赠簪时他们都会赠予你,不会让你一场宴会下来,锦袋中一支簪子都没。”
韶容毕竟回京不久,身家在一众贵女间也不显赫,十分有可能落得锦袋空空的局面,叫有心人笑话。
崔云栖心细,提前做了部署,如今直白的告诉她,亦没有邀功的目的,而是单纯的替她着想。
韶容抬眸看她,崔云栖眉眼弯弯,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
两人心意相通,韶容以袖掩口,闷笑出声,原来还能这样“作弊”。
随着一声锣鼓敲响,太子站在三楼露台前方,遥遥举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示意元兰节赏月正式开始。
戏台上好戏开唱,歌姬霞衣飞袖,在场的世家子弟有多数都是玩乐的好手,此时没了拘束,彼此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大声笑谈。轻歌软舞间,极尽歌舞升平之态。
温庭川和江洵坐在一处,一个是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圣宠荣恩的江安王世子,身边不停有人过来举杯,两人皆面不改色的饮下,得到一片好酒量的夸赞。
温庭川早就知道江洵的心意,喧闹间,坏笑的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过去赠簪。
江洵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黑色的眸子里熠着光,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苦,薄唇轻启道:“我没有准备发簪。”
温庭川听了一愣,下意识的反问一句:“你在与我玩笑?”
仔细观察江洵脸色,慢慢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你和卫姑娘发生争吵了?”
江洵瞥他一眼:“伯玉何时变得如此八卦。”
温庭川叹一口气,笑道:“我以为今天湖景月景皆美,美人更美,该是怀瑾你表现的好机会。”
江洵缓缓摇头,没再说话。
温庭川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以他揍徐俨的那副狠劲,分明心中还有人家嘛!
拍了拍江洵的肩,意有所指道:“今晚月色真好,莫辜负眼前咯。”
江洵不置可否,笑着反问他:“伯玉的簪子又当赠予哪位佳人?”
温庭川站起,拍拍衣袍,从袖中摸出一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鎏金点翠梅花簪,朗声笑道:“等会下楼遇见的第一位有缘人,就赠予她了!”
此时已有不少公子嬉笑着结伴下楼,寻到二楼席间,彼此推搡着,而后将发簪赠予心仪的贵女,有些人在兄弟的调笑间红了脸,这是难得的机会,众人都能毫无包袱的嬉笑玩闹。
崔家的几位公子也如约找到了崔云栖,其中有两位知道家中祖母的“病”就是韶容治好的,对她好奇的同时也有几分真切的感激,纷纷含笑向韶容赠出手中的发簪,韶容手中的绿绸锦袋瞬间沉了不少。
韶容眨眨眼,这种感觉还真不赖,难怪贵女们今日都暗中卯足了劲,彼此争奇斗艳。
温以晴四下张望了一下,没瞧见自家哥哥出现,不满的嘟囔几句,她还等着看他的好戏,回去添油加醋的和母亲林氏好好咬耳朵。
雅宁郡主身前用来装发簪的锦袋已经新添了四五个,不出意外,今年当选簪月仙子的应该就是她。
雅宁郡主垂下眼眸,目光扫过这一排造型各异的发簪,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她没有拿到她最想要的那支。
此时的二楼露台上,奴仆们围着中间的楼阁,架了一圈灯笼字谜,供众人猜谜玩乐。
雅宁郡主在熙攘的人群间,找到了正在和李穆说话的江洵,深吸一口气,朝他二人的方向靠了过去。
李穆前些日子刚被授了官,官职虽小,却也不用再游手好闲,江洵见他知道上进,对此颇为欣慰,此时遇见,不免多鼓励几句。
“见过江世子、李公子。”雅宁郡主从容的向二人行礼,装作自己只是偶然路过。
江洵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