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纳靠在教会的石墙旁边。她和她的女儿有同样的头发,呈现深棕的栗色,只是略显褪色,照样长而蓬松,落在胸前和肩上。姜纳身材高大,腰腹的硬肉围堵,下垂,方形而凶恶的脸从人群中露出来,被教会里点燃的金光照得半明半暗,使人想到景致惊骇的雕塑。她穿着睡袍,下摆破旧开裂,露出粗壮的大腿,青筋横布。她的鼻子向外喷气,却不吭声;她的周围,围满了一群群女人,站着,仰起头企图看到里面的人,蹲着,半蹲着,跪着,铺在地上。最里面的圆环里,躺着一个扁平的人形,头枕在女人的膝盖上,嘴唇已经青了。那女人嘶声哭道:我的——孩子——
姜纳的嘴角抽搐。她抬起头,望向教会的窗户里,见到一个女孩年轻而精致的脊背,弧度诉说着心中的七巧。外头的女人在哭,锤着地面,砸门时,她回过头来看过一两次,露出杏仁状的眼睛。姜纳瞧她静静地,笑了,又将头转回去,再没在意门前诸事,周遭,只有那女人,仍然在哭:我的——孩子——
人群散开,要等到快天亮时几个士兵从镇子北端靠山的大陆骑行而来的时候。她打个哈欠,脸上全是不耐,觉得困得很,乃至她睡眼朦胧,自己站在远处,倒是最后几个注意到第二个士兵,跟在那高傲的王女后面,面带微笑,前后回转了一下马身,显摆自己身前身后装着两个小孩的人。她见了莲锲什,颇狰狞地弯了弯嘴唇,像活动脸上的肌肉。
莲锲什将那两个孩子抱下马,在她们的肩膀上各拍一下,便让其余几个士兵领着她们去另一个方向,到教会的石路上。莲锲什旋踵向姜纳的方向,但其中一个小孩忧心忡忡地抬头,望她离去的方向,没想到和姜纳的眼睛撞在一起,又猛得将眼睛垂下去了。
我自己的女儿,她心想,困惑多年了,怎么胆子这么小呢?
莲锲什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的那双握住了,没给姜纳拒绝的机会。“你的女儿确实是最好的孩子。”她对她说,声音含着感情,古怪,像鹰吧嗒着坚硬磨损的喙,企图唱歌,“她做这事,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那朋友——她救了其余两个的命。”
“哦。”姜纳很平淡,对她挑挑眉,“所以她选上了。我看她那熊样,可看不出她刚刚杀了人。你没有帮她?”莲锲什摇摇头:“我们是追着她上去的。你教了她,姜纳?”姜纳笑笑:“我把她从屋子里扔了出去,然后我时不时就揍她一顿。除此之外,我没做什么。”
“选了几个?”姜纳问。莲锲什拉她一下,两人向教会正门走去,没入人群,似乎连她身上破损的睡袍和她身上的制服,都不异常了。她们走过那跪在地上的女人身旁,彼此交谈。“四个。”莲锲什回,“三个我们刚带回来,还有一个在里头了。”姜纳低头,正看见那跪座女人头顶的白心,她怀里那死了男孩胸口的洞,说:“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莲锲什说,不曾低头,只阐述她知道的事,“这一个做的不算太合规定。她不是在户外击杀的,而是骗他开了门,说她害怕,希望他让她避难。结果他母亲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镰刀就扎进他心里了。按理来说不该算数,但一些人又觉得她扎得实在是准。”她做个手势,显得无奈:“并且,她长得漂亮。你阻止不了大多数人的愿望,而王女显然不想管这事了。她不在乎多一个。”
姜纳不给出任何反应;那女人猛地抬头,和她的视线撞到一起。她的瞳孔放大,姜纳的眼睛污浊但平淡。那女人周围人潮涌动,无人在意她,她却只死死盯着姜纳。我没杀你的孩子。姜纳心想,我的女儿也没有。这不关她的事。
她随人群进入教会的正门。莲锲什始终没有低头,偏头。姜纳感到她变了。莲卡——她知道的那个人,从来闲不下来,但莲锲什的身体,尽管精力丰沛,几乎异常,实际上却极度集中,只为值得注意的事停留。她做的事,至多是停在她身边,没离开。姜纳跨进门内,天要亮了,她原先也觉得四周都明亮,现在却感到外面应是沉沉黑夜:教会里光明刺目,从未如此亮过,溢满芳香。那老牧首破旧的衣服换成了件缀着花纹的新法袍,光芒顺金丝攀升,仿佛爬着通天的藤蔓。
——我的孩子。她听见那女人哭道。
门关上了,将那些女人,哭声,夜晚都关在外面。姜纳抬头,看见她的女儿站在远处,和她那野狗似的朋友一块。她牵着她的手。隔着这些人和声,她仍然看见她的眼泪,金色的烛焰将吊灯的水晶照到它们的棱面中;她仿佛流下火做的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