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天亮时,周正言从睡梦中自然醒来。他揉了揉眼,打了哈欠,摸索着床头的衣服换上。然后半睁着眼摸索着去公共洗手间洗漱。
他是剩余四人里起得最早的一个,此时二楼的公共洗手间内空无一人,整个走廊上都空荡而静谧。刷完牙洗完脸后,周正言才觉得自己是真正醒来了,打算先回房间等其他人起床。
等再次回到房间后,周正言往自己室友的床铺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一下子僵在原地。
李浩然的被子呈现一个掀开的状态,床单被睡得微微发皱。然而那张床上空荡荡的,上面的人已经消失了。
周正言僵直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大脑空白一片,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头上往下流。某种恐怖的猜测一点一点地爬上他的心头,在这种时候失踪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周正言第一时间跑去敲了唐秋白和林深的房间门,敲了好几下后,还穿着睡衣的林深才开了门,一脸困倦道:“有事吗?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周正言直接打断他,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颤抖:“李浩然不见了!你们有看到他吗?”
林深一下子清醒了:“你说什么?”
等林深和唐秋白换完衣服洗漱完毕后,几人开始满屋找起李浩然的身影,或者说是尸体。除了三楼的老板和老板娘的套房之外,他们每个房间,包括每一层的公共浴室和洗手间,以及一楼大厅柜台等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连半个李浩然都没找到。唐秋白回到自己的房间,眉头紧锁。跟着他回来的周正言急切道:“怎么回事,他不会和赵小川一样死在外面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要再跑一次吗?可是外面根本就没有路!这个旅店的老板根本就没想让我们走!我们根本就走不了……”
他越说声音越颤抖,前一天晚上那个冷静、理智、还有心思去劝慰开解别人的那个周正言仿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惊恐又胆怯的人。
“怎么办……李浩然说的不会都会应验吧?他说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他就真的死了……等等,你们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说的吗?你们还记得他指的顺序是什么吗?下一个是谁?下一个是不是……”
周正言脸色惨白,看起来在轮到下一个人之前,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人总是心怀侥幸心理,总是在想,反正下一个不是我,反正轮不到我,直到等到大难临头了,早已蛰伏已久的恐惧才姗姗来迟地汇聚成洪流,在心头呼啸而过。
唐秋白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一直在心里埋藏的那点恐惧也悄悄冒了头。他刚想制止他,余光里瞥到窗户上那张他贴来充当窗帘的报纸,而后忽地一滞。
雨依然没停,窗外的天空阴沉和暗淡,窗户周围唯一的光亮便是屋内的那个白炽灯泡。那张报纸本就比较陈旧了,面向玻璃的那一面更是被水汽熏蒸得面目模糊,报纸上印刷的黑色油漆都像是在顺着玻璃面往下滴落。
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来了。唐秋白眯着眼看了半晌,而后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把报纸给撕了下来。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刺啦”声,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唐秋白把报纸给撕下来后,本来是想好好看看这张纸上让他感到诡异又熟悉的东西是什么,然而他一抬眼,就愣住了。
透过窗户的玻璃和窗外连绵的雨幕,唐秋白看到楼下的地面上依稀可见的一个人影,像是一具尸体。
先前被强行压下的恐惧的阴影又开始隐隐往上泛。唐秋白紧紧盯着楼下的那具尸体,嘴唇微微颤抖着:“你们……你们来看看,看看这个是不是……”
周正言和林深闻言一左一右地走上前来和他并肩。瓢泼大雨之下,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泥泞里。雨水将凝固的血迹冲成暗红色的水流,将尸体身下的泥泞地都染得一片暗红。
尸体的颈椎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像是坠楼时是头朝下给摔折而导致的当场死亡。这种死法仿佛触动了唐秋白什么神经一般,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指尖发着抖,翻开了他刚才从窗户上撕下来的报纸。
黏连在一起的纸张被分开,在报纸左下角的某个很小的版面里,正刊登着一个s大的学生跳楼自杀的新闻。图上印着已经被水汽浸润得模糊的黑白照片,但仍能够看出,照片里的人跳楼的姿势。
这个学生是从教学楼六楼楼顶跳下来的,据传言和报道,他跳下来时刚好是头着地,颈椎在落地的瞬间被拧断,当场死亡。他跳楼的当天下了很大的暴雨,雨水将血迹冲刷,在校园的混凝土路面上渗出一大片暗红色的痕迹。
报纸上那个雨幕中模糊的身影逐渐与楼下李浩然扭曲的尸体重合,那个团团迷雾背后的,众人一直都不敢直视的真相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獠牙,一直深深压抑在他们心中的,那个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惧顷刻之间变得具象化。周正言是第一个先崩溃的,他几乎是瞬间就抢走了那张报纸,十指用力到几乎要将纸面生生抓破。他用力地抓着头发,神经质道:“我就说吧……我就说吧!我就说你们做的事是会遭报应的!他来了,他来找我们报仇了……李浩然就是被他害死的……!他们连死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我操他妈的!”
周正言平时一贯都是以温和有礼的形象示人,很少说脏话。他双目猩红,恐惧得连话都快要说不利索了:“我……我后悔了……从那天结束后我就后悔了。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他心理素质差成这样,因为这点破事都要寻死……我早就想赎罪了……赎罪,对了,我是来赎罪的……那个庙,那个观音庙,快让我拜一拜,拜一拜,拜一拜除晦气……别他妈折磨我了!”
唐秋白一把按住他:“你冷静点!都是巧合而已,李浩然碰巧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是他自己倒霉!你,你,你想太多了。别再做无谓的联想了,再想下去只会逼疯你自己!”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摁着周正言的手指依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连声音都不稳。周正言抬起脸,眼里通红一片。他定定地看了唐秋白片刻,而后竟是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怪异,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你要订婚了?”他突然问。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与当下的氛围太格格不入了,连一旁的林深都愣住了。周正言像是没觉察到这个话题的诡异,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你订婚了,对吧?是打算毕业就结婚?和那个谁家的千金?然后继承你的家业,从此过上风风火火的往后几十年人生,走向人生巅峰,对吧?”
唐秋白的表情已经变了:“你到底……”
“唐秋白,你有着大好的前途和未来,你的人生一帆风顺,你马上就要继承家业,迎娶白富美了。”
周正言低低地笑着,眼里闪烁着渗人的光:
“你的未婚妻知道你曾经干过男人吗?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渣败类吗?嗯?她知道……”
唐秋白还没来得及发作,周正言就被林深一脚踹飞好几米远。林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好好说话。”
周正言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咳了几声后,又蓦地扬眉笑了。
“怎么了,唐秋白,你只会使唤你的狗了是吧?你怎么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舒坦了,干完男人娶女人,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即将要被你毁了往后几十年余生的女孩?还有那个被你害死的……你心里踏实吗?你不会做噩梦吗?你每天晚上睡觉不会夜夜心悸惊醒吗??”
唐秋白站在几米之外,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少许,他才缓缓开口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他,我是真心喜欢过他的。真正把他逼死的人是你不是我,所以会愧疚得想来拜庙、害怕得每天晚上做噩梦的也是你。在给我施压之前,先想想你自己干了什么事。”
林深很短暂地皱了一下眉,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字眼。周正言面色如纸,喃喃道:“随便你……”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蓦地提高了声音,朝着不知名的虚空处大声喊道:“你在吗?你在这里吗?当年那件事是唐秋白的计划,是他操控着全局的!他是主谋!把你害得那么惨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你要杀也是先杀他!快去杀了他!你能听到吗?孟倦——”
——这个宛如禁忌一般的名字终于被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喊出了口,一年前那充满淫靡与罪恶的某件事轰然揭开了真面目,猛地浮出了水面。唐秋白面沉如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拎起周正言的衣领,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周正言被打得偏过头去,唇角处有丝丝鲜血流出。
“给你脸了是不是?”唐秋白垂着眼看他,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碴,“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让我想想……‘见者有份,好东西不如让大家一起分享’‘不然我就去举报你你信不信,我录音了’‘反正都已经发生了,多几个人又怎么了’。是你说的吗?你天天因为那件事做噩梦,愧疚得都想去拜观音,不会连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忘了吧?”
周正言脸色煞白,脸侧有一个通红的拳印,嘴角还挂着血丝。他的呼吸粗犷又剧烈,粗重的喘息像破败的拉风箱,看上去好像要死了。
“你……你怎么敢这么说……唐秋白,明明是你当初说你在追一个男的,一直追不到,所以想迷.奸他……”
唐秋白提起拳头,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周正言脸上。周正言喘着粗气,两道鼻血从鼻腔中缓缓流下。林深冲上前,强行把唐秋白从周正言身上拉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站到一旁。
不管他们有多少的疑虑和惊恐,新的一天还是要照常开启。这家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像是被设定好的npc一样,只会一板一眼地通知他们下楼吃早餐。不知道下一个死亡的会轮到谁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剩余的三人,只是此时比起怕老板,他们更怕的是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存在于何处的鬼魂。
周正言已经快被焦虑和恐慌淹没了,早饭吃了没几口,就开始觉得胃里在疯狂抽搐,突然捂着嘴冲到了一楼洗手间,然后“哇”的一声,把昨天的晚饭和今天刚吃的早饭全吐了出来。
把胃里的所有内容都吐干净后,周正言呕着酸水,无意间抬起头,看到了僵硬地卧在他身侧的,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陈墨的尸体。
周正言一个没忍住,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又“哇”的一声,把胃里剩下的那点酸水也吐干净了。
他吐完后,另一种悚然从他心底升起——他吐了老板做的饭,会不会让老板觉得他是在嫌弃他?会因此惹到老板吗?老板一生气会把他给杀了吗?假如前三个人的死因真的是惹了老板,那下一个死的人会是他吗?
周正言僵硬地站在原地,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像是有一道黏腻的视线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脊背上。卫生间里安静得诡异,墙壁上的白瓷砖反射着冰冷的光,在残留的水流声之外,周正言几乎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自己后脑勺响起,冰凉而潮湿。
他双手紧紧抓着挂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正言想回头,看看背后是什么东西,可脖子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僵硬得无法转动分毫。时间仿佛凝固了,他就这么僵在原地,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感受着身后那道越来越近的视线。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在干什么?”林深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看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