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掉了。
生命是脆弱的、易逝的、无可挽留的。人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才能体会死亡的感觉——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青年的脑子被一团没有分类,没有重点的文字所充斥,他只觉得这些细碎化的信息像一大群一大群试图挑战他记忆极限的蛆虫,在他的脑子里猖狂。
而后,一阵突然的寂静如同陡然收弦的三味线,他还没来得及为大脑的安静庆贺,就被一阵变本加厉的电流声贯穿的灵魂。
撕裂的感觉。因为记忆的空空如也而迷茫失去自我的窒息,从天灵盖一路到脚尖,被生锈的刀一点点割裂开来,没有液体蔓延成河,只有侵蚀了罪恶的骨头四分五裂。
再然后,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痛哭,又似乎在大笑,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伤痕累累,又仿佛已经无坚不摧,在视觉陷入空茫的情况下,听觉尽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它的功能——可惜无济于事。
【你好,泷川与见。】
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话。
泷川与见。
被叫做泷川与见的青年终于睁开了眼。接触到如虚幻一般光芒后的一瞬间,他忽地强迫自己闭上眼,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因为闭眼的动作过分用力而有了几道痕迹,颤抖的发丝依偎在脸颊,企图安慰它的主人。
泷川与见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你好,泷川与见。】
无机质的冰冷电子音又重复了一遍,它的每个字中不带任何抑扬顿挫,只是毫无感情的冰冷机械,在某种能量的维持下苟延残喘地运作着。
泷川与见没有反应。
【你好,泷川与——】
“我死掉了。”
电子音的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也许它淹没在了青年出其不意的话里。说出这话的人不知心里有一番何等的挣扎,但他的表情无风无浪,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
【……】
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令人联想到了黑白电视的雪花屏幕,漫长而焦灼的沉默期间,是个人都会下意识认为是哪个电子产品需要返厂维修一下。
然而泷川大脑空白。
【是的,你死了呢。】
接下来的回答从四面八方而来,犹如效果好到爆炸的3D立体音响,泷川与见似乎是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环境,在不受控制地将“周围空白一片琢磨不透,很危险”的这个结论储存在大脑之后,青年的神态变得肉眼可见的单调。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他沉默了。
【检测到宿主当前情绪稳定,系统内容修复完毕,更新进度已达到100%】
【叮咚!系统T号正式为您服务!】
不知为何,在清脆的叮咚声之后,泷川与见原本宛若迷途羔羊的样子顿时一扫而空,整个人的变化像从一块石头到雕刻后的神像,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边,一双清澈的眼中有几例光明在闪烁,仔细看又仿佛堕入了无尽深渊。
如他所说。他死掉了。
但也可以说,现在的他,大概是“活”起来了。
泷川与见知道先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他的记忆消失了,像是电脑上的清空程序一样——弹指一挥间所有能证明他是他自己的记忆都灰飞烟灭,还不带备份的那种。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些消失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非常重要、极其重要,以至于他哪怕在这种状况下他都觉得,如果他拿不回那些东西那么他可以不正视现在的一切——去死。
“对别人的记忆动手动脚可不算礼貌。”泷川与见紧紧地皱着眉,尝试回想起一点什么,跟谁的都好,然而他失败了。
烦人的电流声没有停下,可它也没有回答,又一段持续的安静后,泷川与见心头涌上了一阵烦躁之感,与此同时还不断有嘲讽的欲望操控他的理智。
【你会感谢我的。】
自称系统的东西突然说。
感谢?
“感不感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么做不符合任何规矩。”泷川与见这么说道,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就响起了某种怪异的笑声,带着风呼啸而来的猛烈和鸟儿的凄厉,刀片刮玻璃似的伤害着他的耳膜。
就在这时,泷川与见本人的心理也在否定自己。
即使什么记忆都没有,他也对“规矩”这个词语有着不小的反应,好像心里头在嘲笑规矩的存在,否定它的必须遵守性,甚至心底有一个影像在大摇大摆地践踏所谓的规则。
【看吧,你会因为自己的语言而发笑。】那个声音这么说,【你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泷川与见觉得自己说不过这个东西,他扯开嘴假笑几声,眼神逐渐没有聚焦。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终于回归正题。
【你好宿……主,我是系统T号,你可以称呼我为T。因你不幸在自己的世界里遭遇死亡,由此失去了在你的世界中生存的权利。】
【但因为您足够幸运,由于您对???的执念过于强烈,所以我将以你的执念为根本目的,辅佐你在其他世界进行救济任务。】
【以此来帮助您有更好的归宿。】
系统的语速不缓不急,恰好符合了泷川与见感到最舒适的速度,泷川稍微将方才那番话中的重点提炼一番,整合了几点信息。
第一,他死了。他承认并且赞同这点。第二,这个系统知晓关于他的基本信息,也许涉及到更深层次的。第三,以它自己的话来看它没有恶意,但不代表泷川与见不会提防。第四——
以上全在扯淡。
泷川与见压抑不了心中的吐槽欲望,虽然失去了人情相关的记忆但他的基本,他是说作为人他该知道的基本信息他都在脑子里好好地放着。
系统?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玄幻的特殊片场吗?他宁可相信自己被抓到了一场人体实验中被灌了失忆的药,然后身处一片实验的场景之中正在进行测试,而不是被突然告知自己死了,有个家伙同情他,于是想要救赎他。
天马行空的幻想也要有个度,虽然他无法合理的事实来判断这个系统是如何存在的,但他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像小说里一样这么幸运,或者说,他讨厌这种所谓的帮助。
他大概猜出了些什么。他在抗拒这种希望。
【你得相信你自己。】
系统冷不丁来了一句。这时泷川与见才又想起这个家伙能够听到他心中所想、所怀疑的一切。
他在这个玩意儿面前是个透明的。
“相信我自己?你相信你吗?”泷川与见想也不想就回驳。
【我相信你。】
“?”泷川与见不理解,但他平息下来,他觉得这句话甚是可笑,比这个荒诞的故事更为可笑,因为什么?有人相信他?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他绝对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放在一个世界里,他一定是那种做什么都会搞砸,受到万人唾弃的……老鼠吧?
自我厌恶。
“真可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泷川与见自言自语。
【果然……你在怀疑我。】系统如此说道,又好像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意料之中般。【你没必要怀疑,泷川与见。你可以相信我,泷川与见。】
系统的说话方式很怪异,泷川与见下意识又记住了这一个特点,他轻轻的摩擦着自己的发丝,没有看向任何一个地方,连目光都涣散。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隐瞒了什么。遮遮掩掩的,你的语气、你的话语,姑且算你了解我的话,你自己应该知道有多么的不可信,特别是被你不断省略的关键信息。”
“倒是给我说清楚我的死亡、说清楚我的执念、说清楚你的来历、说清楚所谓的世界啊?”
“含含糊糊的真以为谁都看不出来?”
泷川与见又笑了,掩盖重点的话谁不会说?想取得他的信任仅凭这些还不够。
【啊……我有点不太确定你失忆了。】系统像是在感慨,【您真的很聪明,泷川与见。】
“谢谢夸奖。”泷川与见毫无负担地收下了似乎是真心实意的评价,他意味不明的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对系统的还存有几分警惕。
“可我真的失忆了哦?除了名字和一些能轻而易举推理出来的东西外,我的生活以及我的经历——是完完全全不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的。”
泷川与见把“完完全全”四个字咬得很重,他补充了一句这就是他的解释,随后垂眸又不知道在注视哪里,又或许视线根本失去了依托。
“人类的性格本质并不能够和记忆混为一谈。”他的声音近乎飘渺,似乎下一秒就能够如烟雾般消散。
所以,与记忆无关。
【我知道了。】
【您的执念只有作为“泷川与见”的个体能够理解。如果您不想让自己的付出全部辜负,就相信你自己吧。】
【泷川与见。】
又是这个名字。
泷川与见把这句话的心底放慢几倍速度又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缠绕在舌尖引申出一种奇特又诡异的意味,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该理解这种执念。
他是“泷川与见”。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语言之中被掩盖,如同一场大雨过后消失的罪证,只是没那么严重。泷川与见认为系统的遮遮掩掩不是没有来由,一定因为某种缘故,它才要这么做。
而方才所有的话,里里外外的内核只有一个——“泷川与见”。
也就是他自己。
从解释完记忆开始,泷川与见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很模糊,因为记忆的不完全阻挠了他思想的继续。但这也不算坏事吧?
泷川心里想着。
所以,是有重要的事情“泷川与见”暂且不能知道。
一番思考下,泷川与见放弃了追究下去,如果系统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接下来这么做也毫无意义。相反,放弃有时候也许会获得比追究更好的结果。
“我相信你。”泷川与见承认。
高明的系统T号显然早就通过某些手段检测到泷川与见不打算追究的思想,即使这种思想大概来自于对方的无所谓。
得到肯定回答后它又像宽心下来一样滋啦滋啦作响,这一阵耳熟的电流音后它又开始出声。
【泷川与见是否选择接受任务?】
接受任务?
泷川与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现在能够抠出来的各种套路,寻思着自己这种人也没什么好图的,做任务无非就是再活一世具有不稳定因素的生活调剂,于是懒懒地回应。
“嗯。”
【那么,祝你好运。】
泷川与见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冰冷的机械音好像彻底从他的意识中消失,就此销声匿迹。
魔法影响之下不见踪影的风景,恍惚一瞬间后消失的风筝,随时间流逝而逐渐蒸发的水痕,扑棱翅膀隐匿于森林之间的蝴蝶,这些都可以形容此时的声音。
死寂,茫然。而后他的所有思想陷入了电脑死机一般的卡顿,直到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摇摇晃晃之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出——自己,好像,要昏迷了。
一时消失的最后一刹那,泷川与见好像听见了一个要将他所有记忆全部唤醒的、具有熟悉感的嗓音,可当他想要像抓住悬崖之上唯一一根藤蔓一样的声音时,那道声音也如同影响他无限坠落的重力一般、将他推开。
所以,他错过了那句话。
有人在说——
“泷川与见?”
……
金发黑皮的男人觉得今天算得上他一生中最惊悚的一天。
这次的任务他和组织里面“颇负盛名”的一位曾与琴酒并肩的代号成员共行,原本也就想按个正常的情报人员一样,一边混水摸鱼一边看能不能掏出点信息,可是,这次他遇到了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和他刚见面没多久就发出诸多刁难,“深入了解”一番之后,他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他进组织后一段时间、乃至拿到代号后一直都看他不顺眼而百般暗地挑刺的家伙。
一边嘴上歌颂着什么光明,一边又随意扣下手中的扳机让另一条生命轻易逝去,那双眼睛中透露出的全然是对生命的冷漠,而他本人竟然还认为这是一种救赎。
实则身份为公安的卧底先生强忍住心底将对方抓到监狱里的冲动,一边笑眯眯地使绊子,一边悄悄地尽量拖延任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