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那对小情侣溜来他们病房找赵辞镜。
“你终于出来啦。”小情侣之一牵着赵辞镜的手,声音很软。
“你还说,我被绑了这么久你俩都不来找我说说话,”赵辞镜大声控诉,“郁小岚,你这个狠心的男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郁岚不好意思般抿嘴一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往江若即身后一躲,不作声了。
“我看你一个人在里面自言自语也挺开心的,”江若即的发言更加耿直,“我们还以为你不要我们陪你呢。”
赵辞镜:“……你再这么说话信不信我揍你。”
“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吧,怎么称呼?”江若即不理他,看向凌尘。
凌尘答:“凌尘,凌乱的凌,灰尘的尘。”
“凌于尘上,好名字,好名字,呵呵呵。”江若即毫无感情地呱唧呱唧鼓掌。
凌尘:“……”
强行夸人真的很尴尬。
郁岚和江若即性格差别很大,相处模式却非常自然和融洽,不愧是处了十多年的情侣。
郁岚是个容易害羞的人,经常脸红,有点社恐,话不多,总是躲在江若即身旁,坐在床边时手指下意识攥着床单或衣角。
但看得出他呆在这里挺放松,有时会小声说两句话,或者笑一下。
江若即则比较大大咧咧,或者说有点社牛,话很多而且性子直,喜欢笑,笑声大到护士都进来让他小点声。说话间手一直紧紧握着郁岚的手。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仅仅两个月前,是因为抑郁严重自.杀未遂送进来的。
江若即说:“其实我抑郁已经治得差不多了,本来这两天就应该出院……但郁岚现在还没稳定下来,我如果出院就要去北城工作,很难挤出时间回来看望,所以打算再住一会儿,陪陪他。”
郁岚的手被江若即捏了捏,他低着头悄悄笑了一下,江若即没有看见。
“啊,好羡慕……”李无垠忽然冒出头,“我弟弟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
李无垠这个人,不知是因为病情还是本就如此,身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孩子气。他说着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小声抱怨:“我爸妈也一次都没有来过,我想吃零食都没有。”
“哎,这种只能放宽心了,”江若即拍了拍他的肩,安慰,“等我们出院了都会回来看你的,给你带很多零食。或者你好好吃药,努力让病情稳定,说不定还没等我们回来你就出院了,这不是更好?”
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谁都知道出院可不仅仅是靠病情稳定的,没有家属同意一切都白瞎。
但人在里面总得有个盼头,李无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忿忿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我这么说过,说等他们出院了会回来看我,给我带吃的。结果,出院就是消失,这些人一个都没回来过。”
江若即保证:“我们俩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抽时间请假也要来。”
“行,一言为定。”李无垠吸着鼻子,用纸把眼泪擦干净了。
“李无垠确实已经在这住很久了,”赵辞镜小声对凌尘道,“其实挺可惜的,他以前是北城舞蹈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参加过很多演出,前途一片光明……结果一次演出时出了事故,从高处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就再也不能跳舞……后来精神就出了问题。”
“你们在聊啥?”李无垠眼睛还是红的,就凑过来听他俩嘀嘀咕咕。
赵辞镜也不避开:“聊你的事儿呢,住院之前的事儿。”
李无垠不介意这个,否则赵辞镜也不会随便跟别人说:“还要听更多的不,我自己来讲,不过要先给我点零食当报酬。”
赵辞镜随便抓了把瓜子果冻什么的,丢他床上。
李无垠如获至宝地收了起来,总算是高兴了,往床边一坐就自己讲了起来:“其实当时知道自己腿摔坏了,我也不是特别难过,可能是一下子冲击太大,脑子都是空白的。没有什么舞蹈梦破碎的想法,那都是吃饱了饭才有空去想的,我当时想的主要是以后怎么办,接不了活了,没有饭吃,会不会饿死。出事后我爸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好在我弟送了吃的过来,还帮我交住院费……如果说我这辈子欠谁的,可能就是我奶奶,还有就是他了。”
李无垠说,自己是留守儿童,小时候跟奶奶住在农村。那时每年过年最期待的事就是父母回家,然后年后他们走时又哭得稀里哗啦。
然而没两年就麻木了,渐渐地不太认父母,跟他们疏远了。
又过了一年,父母告诉他他们在城市里生了个弟弟,过年时带回老家,让他抱一抱。
李无垠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那么小,身体都是柔软的,伸着手看着他咯咯笑着,他心里却没什么波动。
还是没有什么“这个小家伙是我弟弟”的真情实感。
李无垠最亲的人是奶奶,和她相依为命十几年,奶奶去世后只感觉在这世上举目无亲。
他有舞蹈天赋,在小学时就被下乡支教的老师发掘。一路跌跌撞撞,考上大学,别人说他未来一定大有作为,他却只希望能养活自己。
父母大概是对他失望了,和他们不亲,不像他们从小养在身边的小儿子,那么听话、那么乖巧。
李无垠是田野间草根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性格有倔强有鲁莽,有时也有对父母微妙的不平和愤恨。
所以在他的父母眼里,自然不如他的弟弟。
于是,在李无垠的奶奶去世以后,他们便从此断了联系。
“其实我都没想过,当时我出事后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他,”李无垠挠了挠头,“我以为我和他根本不熟,上次见面还是十几年前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以为亲密如父母子女,实则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以为只是基因里一笔带过的萍水相逢,实则会成为后半生中紧密联系的手足。
“他说,父母不让他联系我,他是偷偷来的,”李无垠说,“带了饭给我,还给了很多钱。他说他对不起我,虽然是父母辈的错误,但他也得尽力来还。”
“……小时候我在乡下,过年时冬天很冷,手上都是冻疮,皮肤开裂。那时我爸妈还会带他回家过年,我看见他们给他穿了厚厚的衣服,还带了围巾手套,他的手干干净净,一点伤口都没有。我那个时候很羡慕他。羡慕得发疯,拿把剪刀把他的好衣服好围巾都给剪烂,我爸知道后发了脾气,把我打到哭得整个村都听得见。”
“当时真的很羡慕,后来再大一点,半大小子的时候,又变成了嫉妒,觉得他偷走了我的人生。我确实觉得他欠了我,我受了伤,无力谋生,他来看我照顾我是应该的。但再后来,我生了病,经常幻听他骂我、觉得他要害我,对他非打即骂,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他会放弃我,可他没有。他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没有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义务,但他明知道这病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好,他还是没有放弃我。”
“我在这里住了五年,看多了有人被亲人放弃,在这里被护士欺负,生病死去。我其实真的很害怕我会变成他们之中的一员……”
李无垠的目光茫然,仿佛看见了那一个个在这所医院挣扎扭曲、又飘散在空气里的痛苦灵魂。
这也会是他的归宿吗?
“这五年来,我弟弟有时来得多,有时来得少,但始终会时不时来看我。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真的会放弃……”李无垠说,“所以我感谢他的存在,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听完李无垠的故事,凌尘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面对已成定局的事实和痛苦,所有的安慰都如此无力和苍白。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住在这里也挺开心的,”李无垠仿佛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又换了欢快点的语气,“有朋友聊天,有饭吃有电视看,不用读书不用工作,每天睡到自然醒,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凌尘:“……”这么一说也是哈,比他读高中轻松多了。
不过这些都是玩笑话,毕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几人又聊了一会,快打午休铃了,郁岚他们和其他人道别,回自己房间。
凌尘悄悄跟了过去,拍了拍江若即的肩:“跟你们打听一个事。”
“什么事?”江若即似乎没想到是他,挑了挑眉。
凌尘:“赵辞镜说在活动室的时候有个人喜欢盯着他看,身高大概一米六五,长相贼眉鼠眼,穿着棕色皮外套……”他大概描述了一下那个人的模样,问,“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人?赵辞镜说他以前犯过死罪,你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吗?”
赵辞镜说起这段的时候吞吞吐吐,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凌尘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人看着赵辞镜的眼神着实恶意,他还是想搞清楚这人的背景。
“唔,我知道他,”江若即想了两秒,“他叫陈光辉,据说以前是农村一所小学的校长。在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侵犯了很多孩子,不限男女,农村小孩这方面意识不太强,可能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或是父母长辈不让宣扬,总之也一直也没人告他……后来被抓是因为其中一个小姑娘反抗剧烈,陈光辉怕被人发现失手把她捂死了,小姑娘父母有点门路,誓死要让陈光辉偿命……但陈光辉不知怎么运作的,没有判刑,反而关到这里面来了。”
“怎么了,”他问,“这里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个事儿,赵辞镜没有和你说过吗?”
“……”凌尘道,“他没有细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赵辞镜好像是在有意避讳。
或者说有点害怕。
他在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