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乐书和的母舅冯家是商贾出身,冯家乱世中慧眼识英雄,选中了彼时手下不过仅有千余人的乐宿齐,并与之缔结姻亲。
冯贵妃和乐宿齐是家族联姻,虽说不上恩爱非常,但举案齐眉,也算得上一段佳话,成亲不久后就生下了乐书和。
大皇子与二皇子都是生母早亡,四皇子的娘亲虽活着但身处冷宫到底无法生活在一处,三皇子成了乐宿齐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双亲俱全,在父亲与爹爹的照顾里长大的。
或许正因如此,乐书和为人率真耿直,性格不拘小节,为人随性,没有半分架子,京城里无论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还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都能与之相交。
不过乐书和天资不足,从小就算不上聪慧,于读书治国一道更是毫不开窍,没有其他兄弟得父亲宠爱。
但他从未因此介怀,往日里哥们兄弟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江山社稷未来有大哥治理,二哥辅佐,我呢,安安稳稳当个自在王爷,岂不比神仙还自在”。
因此,即便得知了如今的小皇帝是乐书和的孩子后,沈彻闻也没有真怀疑到他头上来。
他们也是一道长大的,论哥们义气、兄弟情分,足以超过亲生手足。
如今却告诉沈彻闻,是乐书和勾结乌傩教刺杀自己……而且乐书音死前托孤沈彻闻,没有把摄政的权力留给乐书和,恐怕也是知道了什么,有所防备。
抛开一切感情因素,如果当初乐书音没有将摄政权交给沈彻闻,他驾崩后,小皇帝登基,身为皇帝生父的乐书和就是最大得利者。
木家在南疆经营几十年,想找出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奇毒并非难事。
乐书和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一切。
而对沈彻闻来说,这个现实比一把刀直戳戳插丨进胸口还要疼得多。
舐犊情深的长辈、憧憬尊敬的兄长、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推心置腹的挚友,十年眨眼一场大梦,沈彻闻曾经珍视的一切,被彻底撕碎,什么痕迹都没能剩下。
沈彻闻忍不住发抖,觉得寒意刺骨,或许找个无人的角落蜷缩起来,不看见任何人会更好。
沈彻闻陷进惊涛骇浪的情绪里,久久无法平复,只听见周贺丹问道:“只是将军只查到了木偌瞳与乌傩教有勾结,没有证据可以指证安王殿下参与其中……”
谢青鸾叹气:“半月前南疆动乱,木偌瞳遇刺身亡,消息应当还没传到京中……想来是那位灭口,该有的证据估摸着也全都找不到了。”
随后周贺丹又笑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能证明是安王指使的又如何。安王如今是摄政王,龙椅上的那位是他的亲生血脉,还有谁动得了他?”
周贺丹的话像阵吹散迷雾的风,突然让沈彻闻变得清明。他立刻意识到,周贺丹并非在问谢青鸾,而是在借着询问谢青鸾的话敲打自己。
如今是新成元年,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找到证据证明乐书和毒杀先帝、刺杀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但身处天授十四年的自己还有机会救下书乾哥,救下书音,一个乐书和,当刺客带着蛊虫出现在军帐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再也不是自己的朋友,丢了便也丢了。
谢青鸾毕竟是镇边大将,轻易不能离开驻地,这次也是钻了摄政王人在边疆朝中无人顾得上自己的空子,乔庄了身份回来。
她此次过来主要是为了给沈彻闻奔丧,并把沈彻闻生前让自己调查的讯息告诉沈天星。
如今知道了沈彻闻还活着,谢青鸾更是没有多留的理由,直接告辞连夜回去南疆。
谢青鸾走后,沈彻闻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跌坐在茶室小榻上,望着窗外夕阳前的归鸿发呆。
周贺丹支走了沈天星,坐到他对面,说道:“安王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如今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也是一件幸事。”
沈彻闻恍惚了一下,开口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我们错怪了老三?或许木偌瞳勾结乌傩教行刺的事情,跟老三无关,老三也是被利用了?或者木偌瞳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私下行动的呢?”
“这些借口,你信吗?”周贺丹淡淡地问。
确实,他们并没有乐书和参与其中的明确证据,换句话说,乐书和毒杀先帝、行刺西平王,都只是空口白牙的猜测而已。
可是,所有的事情罗列下来,乐书和是唯一的受益者。
他儿子做了皇帝,他成了摄政王,或许几十年以后,还能被后世子孙追封成皇帝……都是说不准的事。
当朝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受益者时,他的动机就已经非常完整了。不会有人费尽心机替他人做嫁衣。
“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沈彻闻激动地质问起来。他的眼圈因为情绪过于起伏而泛红,只需要再眨一下眼睛,眼泪就会瞬间滚落。
十九岁的沈彻闻阅历与思想都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乐书和为什么会抛弃掉值得珍视的一切,只为了得到最高的权力。
他已经是皇子了,一辈子逍遥自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为什么还不满足?
周贺丹走到他身边,按住沈彻闻的后颈,让他没入自己怀中,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人心不足,从来如此。好子鸣,你永远不需要明白那些陷入争名夺利的泥沼中的人,丑陋不堪的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彻闻埋在周贺丹的怀里,没来由地感受到委屈,憋着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
但他不想让周贺丹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也不想眼泪弄脏了周贺丹雪白的袍子,于是挣开了他,转过身去,拿手背近乎狠厉地擦干了眼泪。
“我现在是不是一点儿都不英俊潇洒了,哭哭啼啼像个小孩。”沈彻闻背对着周贺丹,他虽然把眼泪擦干净了,但悲伤的情绪没办法一瞬间消失,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周贺丹看着沈彻闻在微微颤抖的肩头,柔和地勾起嘴角:“没关系,你本来也还是个小孩。”
十九岁虽然已经不小,但毕竟还没有加冠,站在周贺丹这个年纪回看十九岁的沈彻闻,是真觉得他青涩稚嫩,爱憎分明,有时候莽莽撞撞像头小狼崽……不过也不失可爱。
“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都不会哭了。”沈彻闻倔强地说,“从今天开始,我沈彻闻再也没有乐书和这个兄弟!”
他才不要被周贺丹当成小孩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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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去主院的理由,沈彻闻回到沈天星的院子里,在厢房一夜辗转反侧。
他想不明白很多事,即便嘴上说的坦荡,心底还是久久不能释怀。
乐书和只比他小一岁,几乎是刚出生就认识了彼此,他才十九岁,与乐书和的友谊却已经维持了十八年。
乐书乾是兄长,乐书音是未婚夫,乐书景是幼弟,只有乐书和是真正可以一起做任何事的好哥们。
沈彻闻知道,自己这辈子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参与自己全部人生的挚友了。
只是他没想到,乐书和不仅想参与自己的人生,还打算参与一下自己的死亡。
翻来覆去半宿,眼瞧着天亮了。
沈彻闻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人进来送饭,于是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放那儿就行,过会我自己吃。”
喊完沈彻闻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转头就看见周贺丹撑着后腰在朝自己笑。
周贺丹瞧见沈彻闻眼底浓重的黑眼圈,立刻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好,没戳穿他,只打趣说道:“小王爷,怎么还越睡越困了,乍看跟西川跑出来的竹熊似的。”
沈彻闻撇撇嘴,难得没跟周贺丹抬杠,胡乱套了袍子就要去院里洗漱。
“天星早给你打好水了,快点把脸擦了。”周贺丹说着随手把脸巾往盆里一泡,冲沈彻闻招了招手。
沈彻闻一看就周贺丹,就想起来自己昨天趴人怀里哭那事,脸立刻滚烫起来,颇不自在地挪到脸盆前,把脸直接没了进去。
他在盆里把眼睛睁开,看因为呼气产生的泡泡,想要就此逃避下去,根本没脸面对周贺丹。
“我过会儿出去趟,一起吗?”周贺丹问。
自从沈彻闻出事,朝廷那边周贺丹就告了假,说是要守孝三年,说白了就是借着机会退出权力核心,明哲保身。
但小皇帝只给批了一年,估摸着是安王教的话,说让太傅修养一年照顾好身子,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年龄尚小离不开太傅教导,三年还是太久了。
总而言之,周贺丹不必去上朝点卯,最近一段时间非必要几乎没有外出过,今日突然要出去,沈彻闻倒是纳闷起来。
沈彻闻显然不会在水下呼吸,不可能永久把脸浸在盆里逃避现实,坚持不下去以后就直起身子,擦了把脸问道:“是要进宫吗?”
“不是,去趟曾经的二皇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