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这些梅树都是我在照料。”
沈携玉坐在轮椅上,仰着头对身后的人说:“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到树下站一会儿。长此以往,连香囊都省下了,带回去一身的梅花味。”
谢琰站在他身后,垂眼看着他,忽然一抬手,像是要摸他的脸似的。沈携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但那人其实只是给他拂掉了落在头发上的花瓣。
寒冬将尽,这些玉蝶梅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快要凋谢了。清风一吹,花瓣就“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了树下沈携玉的发间、衣服上。
谢琰帮忙把飘落在他身上的花瓣悉数掸落,可沈携玉却趁他靠近的时候,故意摇动了一旁的花树。
顿时,枝头松动的花瓣如瓢泼大雨一般洒落下来,淋了两人一身。
“哈!”看着冷漠矜傲的谢公子满头花瓣的样子,沈携玉笑得前仰后合。
“……”
谢琰掸了掸前襟,慢条斯理地说:“恩将仇报啊,殿下。”
沈携玉笑得花枝乱颤,抖着手把烟递到嘴边,含糊不清道:
“哎,这花还挺衬你的,若是撒到别人身上我还不乐意呢。”
“……”
沈携玉咬着烟,大发慈悲地帮他弄掉了身上的落花,宣布说:
“好了好了,这样就扯平了。”
沈携玉帮他拂去了袖间的最后一瓣落花,这时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
“殿下,殿下?”
听出来那是小昭和凌远徴的声音,沈携玉循声望去,却没看见他们的人影,或许是被在什么山石树木后面挡住了。
刚才一直沉默的谢琰,忽然开口道:“你的凌将军在找你呢,去吧。”
沈携玉顿了顿,却没有着急起身。他抬眼看向谢琰,放下了手里的烟,忽然用以前的方式叫了那人一声:“……阿琰。”
谢琰垂眼看他,不咸不淡:“嗯?”
沈携玉示意他俯身:“你下来一点。”
“……再下来一点。”
谢琰面色平静,像他说的那样俯下身来,然后忽然被用力地搂住了。
沈携玉勾着他的脖子,真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脸埋在脖颈和发间,声音有点闷闷的听不真切:
“是啊,两年不见了。的确也应该问候你的。”
沈携玉口中的两年不见,和谢琰说的两年不见,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他和谢琰之间,所隔的是生死。
在沈携玉最后的岁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如果当初能留住谢琰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谢怀安不会死,他也不会败。
兵临城下,大军压境,沈携玉兵败前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也是谢琰。
谢琰,谢琰……
如果谢琰还在的话,他又怎么落会到这样的局面。
可惜,前世的沈携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那个人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沈携玉把脸埋在那人的颈间,搂着他的脖子闷不做声,心中已经做好了被谢琰嘲讽一顿的打算。
但出乎意料,谢琰没出声。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人琉璃镜后的眸色变得很沉,沉默了良久,才很克制地按住沈携玉的后腰,接受了他这个拥抱。
那人叹气道:“殿下,总算有点良心了。”
……
翌日,是老王爷出殡的日子。
丑时刚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出现了数以百计的灯笼。送葬的队伍提着灯笼,从淮南王府出发,一路撒着纸钱,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王府里的家眷们步行扶棺,送老王爷的灵柩出城。
为首之人,自然是世子沈携玉。世子的腿脚不好,但今日是父王出殡的大日子,他自然也要尽力全了这份礼数,和所有人一样用两条腿走着出城。
乌云蔽月的夜晚,路上连月光都没有,只有仆从们提着几盏纸灯笼用来照明。
沈携玉腿脚不便,扶着棺材也看不清路,连续绊了好几下,险些摔了一跤。
小昭紧跟在他侧后方,一步之内的位置,满怀担忧地看着沈携玉,随时准备出手搀扶:
“殿下,殿下……够了够了,不要再走了……差不多了吧,你已经走了二里路了!”
放平日里,沈携玉恐怕一个月都不见得会用自己的腿走二里路。今日却一口气走了这么远,腿脚如何能吃得消?
沈携玉没回应,默默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沈肇。
沈肇是个标准的废物纨绔,身形肥胖,缺乏锻炼,常年花天酒地把身体都掏空了,这一路走下来,他其实不比沈携玉轻松多少。
大概是受到了夏侯氏的命令或者是威胁,沈肇也被迫扶着棺,来送老爹最后一程。
看着沈肇汗流浃背的样子,沈携玉风轻云淡地说:“继续走。”
果然,还没走出城门,沈肇就先一步坚持不住了。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马车,原本是给身患腿疾的世子沈携玉准备的,谁也不成想,第一个坐上去的人却是沈肇。
夏侯氏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险些没把沈肇给瞪穿了。
大启朝崇尚孝道,诸侯王的丧葬礼仪更是森严,沈肇这一行为,等于是大庭广众的丢人。
见此情形,路边围观的百姓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世子殿下有腿疾,还一路步行扶棺相送,真是忠孝之人!”
“啧啧,世子都坚持步行,身体健全之人却先去乘车了,真是荒唐……”
老王爷的陵寝,修建在城外的深山里,路途遥远。步行扶棺出城之后,众人就坐上马车前往。
原本安排给沈携玉的马车,被沈肇给坐了。沈携玉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几乎被沈肇一个人给挤占完了。
沈携玉也不愿和他挤在一起,随手掀起了旁边另一架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
这架马车里,坐着的正是谢琰。
沈携玉打量了几眼,发现谢琰这架马车,比任何人的都要宽敞,再多上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他于是问那人:“能不能让我挤挤。”
谢琰撩起眼,看着沈携玉坐上了自己的马车,算是默认了。
沈携玉一屁股坐了下来,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不舒服。
刚才在路上一直走着,他的双腿已经疲惫到麻木,失去了知觉。这会儿停下来,才感觉膝盖疼的厉害。
沈携玉抖着手,拿出了烟,扭头问谢琰介不介意。
在别人的马车里抽,总归是不太好,但他腿疾刚发作过,又持续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疼得很厉害,实在快要撑不住了。
谢琰也知道他腿疾发作了,没有刁难他,还帮他掀开了车帘通风,示意道:“抽吧。”
沈携玉如蒙大赦,抖着手点上了烟,用力地抽了两口。
这烟味并不刺鼻,也不算太难闻,烟草里掺了大量用来缓解疼痛的药草,燃烧的时候没多少烟味,更多是清苦的药香。
沈携玉的脸色很白,像是没什么力气,半身不遂似的瘫坐在谢琰身旁,连拿烟的手都不稳当了,差点把烟掉在地上。
谢琰叹了口气,只能送佛送到西,帮他拿着烟杆,示意他:“抽吧,祖宗。”
沈携玉病恹恹的,也没力气还嘴了,摸着谢琰的手背把烟杆带到自己跟前,就着他的手抽了半管烟,这才舒服了一些。
见谢琰一直盯着自己,沈携玉逗他:“来,尝尝?”
谢琰看了一眼他刚刚含过的烟嘴,没回答。沈携玉很知趣地收了手,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开玩笑的,知道你不碰这些东西。”
沈携玉在一旁吞云吐雾,谢琰看了一会儿,问道:
“为什么要一路扶棺出城?”
沈携玉诧异:“嗯?”
原来谢琰一直在车上注意着他。
“我还以为你今日只会走个过场。”那人道,“谁都知道你腿疾严重,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携玉有气无力,勉强地牵动唇角笑了一下:“啧,连沈肇都走过来了,我总不能连他都不如。”
“……再说了,不这样做,怎么能表示我作为世子的孝心呢。”
“殿下的孝心和毅力,真是惊人。”
谢琰叹气说:“就是代价有点大,你这腿,恐怕一时半刻好不了了。”
“好不了就算了。”
沈携玉不甚在意的样子,仿佛那说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谢琰凝视着他,犹豫片刻,又说:“殿下,如果是为了做给我看的话,没必要。”
沈携玉吐了口烟,慢悠悠地说道:“怎么会。如果我存心想糊弄你,昨天在花园里,我也不用对你说我母亲的事了。”
谢琰说:“那是为何。”
沈携玉叹气说:“沈穆再不好,毕竟也是我的父亲。送最后一程没什么。”
或许是死过一次,沈携玉仿佛没什么不能想开的事了。在人死的那一刻,一切的恩恩怨怨就都烟消云散了,面对这个自己称作父亲的男人时,也是一样。
不知谢琰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总之那人没有再多问,而是伸手捞起了沈携玉的膝盖,把他的脚腕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替他轻轻揉捏起来。
谢琰的手很漂亮,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上戴了不止一个戒指,摸上来的时候很有感觉。
沈携玉被他伺候的舒服了,忍不住喟叹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
“嗯?”
“……怎么没发现阿琰你这么好呀。”他假意叹息道。
“嗯。”
谢琰面不改色说:“你没发现的事情多了。”
马车里,除了烟里的药草味之外,还依稀能闻到一种清冽的檀香味。以谢公子的品味和挑剔程度来看,不用猜都知道,用一定是最昂贵最上乘的香薰,所以气味格外的好闻。
而同样是男人,刚才沈肇那边马车里的味道就让人皱眉。
沈携玉抽着烟,随口评价道:“你好香啊。”
谢琰:“……”
谢琰瞥了他一眼:“殿下,你确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沈携玉不理解,问道:“这么说话怎么了。”
谢琰不知为何,好像有点无言以对。半晌,他挪开了视线,看向了窗外:“刚才那样的话,最好不要再对别人说。”
沈携玉揉了揉眉心,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觉得有点困乏,随口应道:“不说就不说吧。”
老王爷的陵寝修在城外的深山里,山高路远,清早出发,起码傍晚才能到。
沈携玉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奔波了一路,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可惜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实在是没有能让他好好睡一觉的条件。
“好困,什么时候才能歇息啊。”他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谢琰默默地看着他,动手掀开了他们背后的一块木板。沈携玉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这马车后面,竟然有一张床榻。
沈携玉有些惊讶:“不是吧,怎么连床都有,你这马车也太宽敞了。”
他巴不得面前能凭空出现一张床,忽然之间梦想成真了,于是欣然接受,乐呵呵地爬上去。
不过躺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奇怪,于是看向了谢琰:
“……你在车上弄这么大一张床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