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面色平静地答道:“你觉得呢?”
沈携玉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很舒服地平躺下来,随口说:“睡觉?”
大概是因为想要和谢琰聊天,沈携玉把脑袋朝向了他这一侧,绸缎般的黑发铺了满床,靠的很近,潮水似的几乎要漫到谢琰的腿上。
“嗯,睡觉。”
谢琰垂下眼,看沈携玉大大咧咧地睡上了自己的床,却还是维持着一贯冷漠的神情。
沈携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看向了谢琰的脸,心中觉得未免有点遗憾。如果这家伙的脾性再好一点,绝对就是世人理想中那种完美无缺的翩翩公子了。只可惜啊,谢怀安这张脸有多好看,性子就有多冷淡。
“你不是很挑剔的吗,怎么愿意在马车上睡觉。”
沈携玉活学活用,把那个新学的词还给了他,“难不成你谢公子也破产了,住不起客栈吗?”
谢琰微微撩起眼,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如果要住客栈,那就只能白天赶路,夜里休息。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但我很需要时间,赶路时通常都是日夜兼程,夜里就在车上睡。”
看起来,沈携玉身下的这张床,他使用的次数还不少。
沈携玉换了个姿势趴着,声音闷闷的压在胸口,歪着脑袋看谢琰:
“日夜兼程……你们当谋士的都这么拼命啊。”
谢琰叹息道:“自然。身为谋士,想把控大局,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时机,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看样子,谢怀安这个谋士修炼到家了,已经变态到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
沈携玉抬眼看他,笑得有点狡黠:“对不住了,阿琰哥哥。你在我身上浪费了好多时间。”
“无妨。”
谢琰静静地和他对视:“在殿下身上花一点时间,怎么会是浪费呢。”
沈携玉故意道:“哦,我和旁人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
那人不紧不慢,解释道:“我为殿下做事,有利可图啊。如果殿下愿意给我相应的回报,那么耗时耗力一点,也是值得的。”
沈携玉知道他在旁敲侧击地说什么,抖了抖空无一物的衣袖给他看,假意叹息道:“可惜啊,我现在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回报给先生的。”
顿了片刻,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淮南王府里,倒是有许多的稀罕物,说不定先生会有兴趣。”
“比如呢?”
谢琰的神态看起来很是矜高,强调说:“殿下知道的,在下眼光很高,不是最好的我不要。”
真是够狂的。
沈携玉也知道这家伙有多挑剔,谢怀安从小就是披金戴银被宠大的,在金陵谢氏的府邸里,他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那些寻常的俗物,谢公子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沈携玉心中其实也没有答案,他并不知道除了淮南之外,自己还有什么足够打动谢琰的筹码。悲观一点来说,可能他根本就没有。
但是跟人对峙的时候,最忌讳露怯,谁先露怯就输了。沈携玉面色轻松,只是笑着说:
“等我册封淮南王之后,能给你的东西一定会更多。到那时候,先生若是还愿意在我身边做事,本王必不会亏待,只要是我给的起的东西,先生随意挑选,我绝不吝惜。”
谢琰无声地望着他。
这看似是给了不小的许诺,但沈携玉话里话外,给自己留了太多的余地。什么是他“给的起”,什么是“给不起”的,还是得凭他自己说了算。
谢琰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算不上是一桩好买卖。
“随便挑?”
他似乎不为所动:“可是殿下,像这样的话,在你求我为你谋取世子之位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一回了。”
“……我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闭着眼又往你给我挖的火坑里跳呢?”
沈携玉眼角微微一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谢怀安,难道你还不够疯么。”
他知道谢琰上一次没有控制住淮南,心中有气。不过他沈携玉从小在夹缝里讨生活,什么样的白眼没受过,早就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
明知谢琰在生自己的气,沈携玉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往他膝盖上一躺,问道:“要不要赌一把,再信我一次。”
谢琰垂眼,和躺在自己腿上的沈携玉对视。
后者无疑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仿若敛着一池秋水,自下而上望过来的时候,无辜又勾人。
谢琰眼神一颤,抬了抬手,挡住了这双打扰他思绪的眼眸。
他沉声说:“我不是不能赌。但是殿下最好尽快让我看到诚意。”
沈携玉道:“诚意,我自然是有的。先生为临渊侯做事,是什么价钱?那我出双倍,行不行……三倍呢……”
谢琰摇头,很淡地说道:“钱的问题往后再议。放心,以你我的交情,我会让殿下少出点血的。”
他这话的尾音很重,听起来意味不明,但沈携玉却松了口气,知道谢琰这是妥协了。
能拖一阵是一阵,反正沈携玉现在根本舍不得放走谢琰。
如果像前世那样,早早的分道扬镳,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谢怀安,两人最终都会走上死路。
谢琰俯身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殿下,没有第三次了。这一回,你最好真的能给足我好处。”
“好。”沈携玉摸到了那人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笑了笑说,“谢怀安,还敢信我,你果然够疯的。”
“我们做谋士的,本身就是赌徒,赌自己选择的主公能成大业,赌自己的对手棋输一着……一直做最保守的选择,成不了大事。”
那人也很淡地笑了一下:“再说,殿下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还铤而走险求我帮你,不也一样是疯了吗。”
沈携玉感觉到微凉的手背似乎贴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晃而过,更像是幻觉。
……
出了城门,马车驶进了乡野小道。这里没有砖石铺就的平整官道,只有牛羊牲畜一遍遍来回踩踏出来的土路,平整程度完全是看它们的心情。
再往前驶一阵,进了山里,连这样的土路都没有了,只能挑着树木稀疏的地方走。
山道颠簸,起伏不平,随时有挡路的乱石或者树根出没。马车的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因为山里的路况多变,无法预见前面的情况,车队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等清理完前方的道路再继续行进。
道路狭窄,两侧都是密林,时不时有树枝重重刮过车身。
谢琰坐在窗边,随手拉紧了车帘,避免外面不长眼的树枝或是虫鸟跑进来。
忽然,下方“砰”的一声闷响,像是车轮重重地撞上了路边的岩石,马匹受到惊吓,嘶鸣着撅起了前蹄,车身也猛然倾斜到了一个夸张的角度——
沈携玉恰好以一种不太稳当的姿势跪坐在床上,顿时就往前摔了下去。
“当心。”谢琰反应很快,及时用手护住了他的脑袋,才没有直接撞到木板上。
车夫似乎也有点慌乱,立刻跳下车检查了一阵,车身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损坏,于是朝着车窗喊道:“路上有乱石。公子,殿下,您二位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看沈携玉没什么大碍,谢琰才道:“无事,走吧。”
马车继续行驶。
沈携玉捂着被颠的嗡嗡作响的脑袋,若有所思道:“在马车上睡着怕是很危险,遇到颠簸太容易摔下床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改进一下?”
谢琰问:“你想怎么改进。”
沈携玉敲了敲床板,有了个主意:
“要不要拿条粗绳,把我绑在这张床上试试?”
“——最好绑的紧一点,这样遇到颠簸就不容易滚落了。”
谢琰:“……”
谢琰闭上了眼睛:“很好的提议,下次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沈携玉自顾自地已经躺了下去,身体几乎陷进了柔软的床垫里。
“看着我,我是在认真帮你出主意。”
半晌,谢琰睁开眼,沉默地扯出两条扁长的绳子一样的东西,绕过沈携玉的腰身,在他的大腿上绕了一圈,“咔哒”一下将末端的金属锁扣给扣上了。
“……你是想要这样?”
“对,就这样。”
沈携玉有点诧异,没想到谢琰早就想到了这一层,车上还真的准备了。“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谢琰平静地帮他整理着:“殿下,如果我早拿出来的话,你肯让我绑在你身上试试吗?”
沈携玉答道:“当然不肯。”
等谢琰帮他完全绑好,沈携玉尝试着挣动了一下,确认绳子的牢固程度。粗绳勒进了宽松的衣服里,勾勒出腰身的轮廓,随着他的动作,又深深地嵌进了大腿根部的肉里。
“腿上有点紧。”他抬头问看向谢琰,“阿琰,能不能帮我弄开一点?”
然而后者并没有回应他的请求。谢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开了视线,并且不愿意再往这边看了。
……
沈携玉闷头睡了一觉。果然,用绳子把身体固定在床上之后,他睡的稳稳当当,一路上都没有被颠醒。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一睁眼,迷迷糊糊地就和谢琰对上了视线。
沈携玉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那人是不是一直在看自己。谢琰平静地挪开了视线,沈携玉也没太在意,他解开了身上的锁扣,起身坐到窗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马车已经进入了深山,放眼望去,目光可及之处看不见屋檐,只有最原始的森林和巨树,鸟兽自由穿梭于林间,远处巍峨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就像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桃源。
“已经到北淮山了。”
沈携玉望着窗外,对谢琰说:“淮南王一脉的家族墓地就在北淮山的西坡,我来过三五次。”
谢琰道:“只来过三五次吗?按理说,殿下应当每年都来。”
大启朝承袭周礼,注重礼仪和祭祀,皇室和诸侯王们每年都会在家族陵地,举办隆重的祭拜仪式。
沈携玉无奈地笑了笑,委婉道:“父王、夏侯氏还有沈肇那些人,倒是每年都要上北淮山祭拜先祖。但我腿脚不便,只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
“腿脚不便……”
谢琰想想也知道那只是借口,看向沈携玉:“他们连车马都不给你准备?”
沈携玉叹了口气,谢琰算是亲眼见证过他年少时的窘境的,他也没想隐瞒。
“你也知道的,那时候我在王府里什么地位,哪里有人会给我安排车马。只能看有没有哪位夫人好心,车上还有空余的位置,愿意捎带上我的。”
想到这里,沈携玉看了一眼谢琰。“说起来,这一回,我也是让你给‘捎带’了。”
好在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提起年少时那些灰暗的日子,神情中已经不再有痛苦了,语气轻松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黑之前,马车终于停在了陵园外。
在这片荒山之中,在这最原始的密林里,突兀地嵌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
——这些都是陵墓的地上建筑,主要供后人祭祀使用。
老王爷的灵柩被暂时停放在了寝殿,随行的亲眷们则在隔壁的便殿休息,暂住一晚。
自古以来,帝王权贵总是希望自己死后,还能享受和生前一样的待遇,淮南王也不例外。眼前这些陵寝的地上建筑,几乎完全是按照淮南王府的样子复刻的。
沈携玉先是觉得有点熟悉和亲切,但很快又觉得阴森。这里虽然跟王府的布局很像,可所有的屋子里都太空旷了,看起来黑洞洞的,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
谢琰搀扶着沈携玉,两人一同经过神道,往便殿走去。
谢琰望着前方的山丘,说道:“老王爷的陵寝,看样子规模不小。”
沈携玉点头:“嗯,父王的陵寝,从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筑了,断断续续的修了几十年。”
可以说,除了在规模上不敢逾制,这座陵寝内部的穷奢极欲,并不比天子的皇陵差。
沈携玉也抬眼看向正前方黑压压的山丘:“以前他们不带我来这里,其实我巴不得,总感觉这边阴森森的,沈肇有一回半夜起来如厕,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吓晕过去了,夏侯氏连夜请了十几个道士来给他叫魂……”
谢琰沉默了片刻,道:“听你这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