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暗的十分早,等江澜驱车回到林宅,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好在今天除夕夜,丰盛的餐食做起来总要费些力的,因此倒也算不得迟来。
林书仁在厨房里忙活着,炒好的糖色晶莹剔透,咕嘟咕嘟冒着些细碎的小泡。他将三层的五花肉一下子倒进锅中,开水没过,烧炖起来。
香气浓郁,把江澜从门前勾到客厅,林父林母一见她赶来,立刻笑着打起招呼:“小江来啦!”
江澜笑着“诶”了一声:“伯父伯母新年好!”
林母掩着嘴角轻轻笑说道:“新年好!书浅在房间呢,快上去吧!”
她点了点头,带着一身未消的寒气走上楼去。
房门没关严实,却不成想竟没一点动静。她从中看去,林书浅的睡颜竟自门缝中漏出,江澜哑然失笑,轻轻为她关紧屋门,悄悄的走了出去。
或许是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了,又或是她周身的寒气进了门里,林书浅竟暮的惊醒:“江澜……”
她声音不大,却引得她止了脚步,回身进了屋中。
彻底打开屋门,林书浅面容如画,全然没半分被打扰的不悦。
江澜带着几分歉意走到她床前坐下:“嗯……是我不好。”
林书浅歪了歪头,眼中少了往日的清明,分明是还未睡醒的倦懒,她似乎没转过这个弯来:“怎么了?”
江澜看着她几分可爱的模样,手指忍不住勾了勾她的发梢,喉头微动:“把你吵醒了。”
林书浅摇了摇头,一下子扎进江澜怀里,暖烘烘的身体驱散了她一身的寒意。
江澜笑着将她拥紧:“我身上凉。”
林书浅将头靠在她肩上,一字一句的回道:“那我就把你暖热。”
她口中热气轻吐,吹红了江澜耳根子,令她有些心猿意马……
晚餐终于做好,红烧肉的香气勾的江澜食欲大动,明明吃过饭的她却又吞了下口水。
林书浅嘴角扬起,颇有些自豪的说道:“怎么样,书仁做的肉香吧!”
江澜点点头:“没想到林长官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怪不得你弟弟那么记挂着他做的红烧肉。”
夜色如墨,屋内灯火辉煌,屋外也不显黯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柯让在天津与同僚共聚;韩山于冰城和东瀛人虚与委蛇;唐栋在军统局本部兢兢业业,江澜在别墅内和林家人举杯同饮。
她心情不错,烈酒一杯杯下肚,人也醉了三分。
林书仁派人送来几箱烟火,快至零时,烟火齐点,同时升空。江澜和林书浅站在院子里,看着万家灯火通明,相视而笑。
“新年快乐,书浅。”
“新年快乐,江澜。”
江澜的手指轻轻勾上林书浅的手,又慢慢握住,这样的白色烟花在她的时代早已被淘汰,她见过满天星斗闪烁,见过烟火连成的星河,却没见过这样浓重的年味。
孩子们的笑声穿透了一座座院落,穿过一扇扇屋门,传进了江澜耳里,她想,或许她早已有了要守护的东西。
林书浅用手反握住她的手,慢慢将头靠在她肩上,喃喃道:“好美的烟火。”
多年军旅生涯,风餐露宿,这样的美丽再难得一见。
今夜月色透亮,星河流淌,烟火绽放,林书浅微笑起来,用力握住她的手:“江澜,我们在一起吧。”
江澜脸上的笑一下子冻结住,她好像听错了什么是的,转过头来看着林书浅,呆若木鸡。
林书浅看着她这幅样子,捧起她的脸来,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她笑的眉眼弯弯,竟比背后的烟火还绚烂几分,江澜将这幅画面定格在脑海中,冰河消融。
她面上笑意渐浓,而后拥住身前的女孩:“书浅,我也……我也喜欢你。”
林书浅依然捧住她脸颊,轻轻踮起脚尖,吻上她的唇。
江澜被这一下冲击到了:书浅的唇好软,好甜,像果冻一样……
她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酒意上涌,让本就晕乎乎的脑子更加转不动,只能凭本能将她揉进怀里。
江澜抱的用力,好像生怕她突然跑开似的。
明明是林书浅主动开始的轻吻,此刻她却被江澜吻的快要窒息,只得拍打她的肩背,轻轻松开她,这才得以喘息。
她趴在江澜怀里喘的急促,后者却有些意犹未尽的又要凑近。
林书浅嗔怪的瞪了她一眼,江澜这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书浅,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没想到……”
她手足无措,反倒露出些平常不见的可爱,林书浅噗呲一声笑出来,又挽上她的手臂。
踱步回了屋内,两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江澜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而林书浅却慢慢开始害羞起来。
她们在二楼的拐角处分开,却又恋恋不舍,江澜松开她的手:“不早了,休息吧。”
林书浅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自己房间。
江澜心神雀跃,步子也带上了几分轻快,向来五感惊人的她竟然没发现林书仁的出现。
……
两人再次面对面,坐在沙发的两侧。林书仁手中雪茄燃尽,周身烟雾缭绕:“我没想到,连表白都要我妹妹去做。”
江澜激动的心跳渐渐缓慢:“书浅不是我,她有父母,有兄弟。社会的公序良俗横亘在我们面前,在我还没有能力与其对抗的时候,我不敢头脑一热,就轻轻定下了她的后半辈子。”
林书仁冷笑一声:“既然不敢,又为什么答应她?如果没有你,她本可以被明媒正娶,和一个优秀的男子相敬如宾。”
江澜的桌上摆了不少洋酒,她随手抄起一瓶,满满斟上,一饮而尽:“她都敢抛却世俗的偏见,同我在一起了,我又有什么不敢做她后盾的呢?至于你说的男人,世道如此,男尊女卑,你怎么指望你那个从没出现的妹夫真的能与她举案齐眉。就算暂时能,以后呢?”
林书仁猛的拍向桌子,将酒瓶震得胡乱作响:“一派胡言!男女结合,阴阳相配,乃是天经地义,从来如此!”
江澜呵呵的笑起来,脸上晦暗不明:“什么叫从来如此?所谓的从来如此,不过是男人给女人上的枷锁,位尊者给位卑者准备的毒药。婚是女昏头,姻是女被囚,娶是女被压,嫁是家外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婚姻也好,嫁娶也罢,对女子可有半分好处?书浅首先是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女人。她不必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祖母,我爱她,同样不会因为她是男是女,只要她是林书浅,她是她自己,就足够了。”
林书仁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反驳她的话来,又不愿同妹妹动怒,只好低声喝道:“我看你的圣贤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澜啧了一声,语气丝毫未变:“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在春秋难道不是变革?新文化批判儒家迂腐,女子要求今日男女平等,在如今你又敢直言他们说的不对?时代在变化,你和我都挡不住。今日你认为错误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到了明天,谁又知道真的就错了呢?如果时代前进一百年,我相信,书浅会是我的结发之妻。”
林书仁头上青筋直起,直到江澜最后一句话说出,他终于忍无可忍,箭步冲到她跟前,扬手便要出拳。
江澜一脚将他踹翻,而后双手用力,反剪过他的胳膊,将人压在墙上:“林书仁,你果真是个书生,当特务实在是为难你了。”
屋门外,一墙之隔的地方,原本心情激动的林书浅站在她门口,本想重寻江澜的她却无意间听闻了一场大戏。
听着她说的,心中某些桎梏竟然在这一刻突然挣开,林书浅的头脑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清醒。
一下子打开房门,屋内剑拔弩张的两人立刻惊疑的熄火,各自收了恶狠狠的表情,颇为尴尬的低下了头。
林书浅看着两人同步的动作,突然笑出来:“聊完了?”
林书仁用力瞪了眼江澜,而后不自觉的扯开嘴角:“书浅……你,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林书浅笑意不减,可那笑容却让江林两个特务头子都莫名感到寒意刺骨:“从你们谈话开始。”
江澜吸了口冷气,一下子咳嗽起来。林书仁的脖子上还有道明显的红痕,嘴角也破开几分,他从兜中掏出块手帕,轻轻擦去血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书浅走到近前,两人的头立刻低垂下去,气势上已然输了七分。
她慢慢走过去,牵住江澜的手,目光却直直盯着林书仁:“书仁,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明白你没有别的意思,你是我的兄长,是我最敬爱的大哥,不管你支持与否,我都不会怪你。可我喜欢江澜,除她以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她目光坚定而有力,洁白的衬衫穿在身上更显笔挺。
江澜的心弦一下子被拨动,她侧头去看她,反握住她的手:“林长官,请你相信我,绝不会对不起她。”
林书仁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叹了口气,瘫软在沙发上。他可以一枪毙了江澜,却实在不忍心看妹妹难过。
他的眼睛紧紧闭上,嘴中却轻轻说道:“还叫林长官?”
林书浅一喜,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向江澜。
后者虽有些不愿开口,可也清楚这个台阶不下,之后定然是再也走不下来了。
她看着林书仁,有些挣扎的开口:“书……书仁哥。”
林书仁应了一声,长腿一迈走到林书浅身前,轻轻把她拥进怀里:“书浅,哥刚刚话说的难听,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哥是真的希望你好,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他将林书浅松开,温和的说道:“你先回房间去,有些话,我必须要同江澜说说。”
林书浅看看两人,江澜给了她一个放心的表情,她这才点了点头往回走去。
确认林书浅已经离开,林书仁这才重新坐下:“江澜,我不看好你们两个,不只是因为你们两人都是女子,还因为你的身份。”
“你们戴老板给军统众人立下家规,抗战期间不得恋爱结婚,更不用说你江澜是军统少将,本部的处长。位高权重,我怎么能放下心?”
江澜沉默着,终于开口道:“你对军统的成见太深了。你说刘逸诚是个商人,商人无义。可在西点的时候,是他背着我走出了那片原始森林。我的部队缺枪少弹,也是他刘逸诚一分钱不要,一次次给我送来枪支弹药。”
“你说唐栋心狠手辣,佛面蛇心,不把任何人的生命看在眼里。可是在漠北,为了保护书浅她们几个,他不惜以身犯险,差点死在那片茫茫大漠里。”
她双目炯炯有神,最后的一点酒意也消散了:“我知道很多人对逸诚、云先还有我,意见很大。可是林长官,你不相信我们,总相信书浅吧?她是你的亲妹妹,也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华国军人。”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承认,军统有些人是一颗老鼠屎,乱了一锅粥。并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向你保证,也向人民保证,我一定会禀告老板,将这股尾大不掉的祸害清理干净。”
江澜难得这样诚恳,这样谦卑。林书仁心中明了,她是不想令林书浅为难,他也不得不承认,江澜的话将他打动了:“事可从轻,也可从权,希望你们几个,不会令人失望。”
林书仁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迈着步子走向门口,却又转回头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许久以后你是否还爱她,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永远不要伤害她。否则,就是委员长亲临,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不等江澜回复,他转身便出了屋子。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对林书仁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江澜心中恋爱的激动被这一盆盆冷水倒头泼下,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清楚自己的品性,戴笠已经算得上冷血,而她胜过他,远甚。
可她脑海中又浮现出林书浅的笑脸,浮现出孩子们的面容,重活一世,总要有些改变吧?她闭上眼睛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