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书贯送普罗回学校的路上遭遇了晚高峰的袭击,他们被堵在一条窄路上,两人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朝外面张望,徒书贯隔着车窗指着外面,“看,你喜欢的洋牡丹。”
普罗愣了一下,徒书贯记得他喜欢洋牡丹。
他循着徒书贯的视线看进一家小花店,花材状况不佳,搭配平平无奇,他要打开车门,“稍等我一下。”
徒书贯叫住他,“它们看起来病恹恹的。”
“所以价格大概率会低于市场平均水平。”普罗甩手关上车门。
“哦——对,价格,还有价格。”这个词像是被徒书贯遗忘许久,又突然闯进他的大脑一样。
徒书贯降下车窗,傍晚的风失去了阳光的滋养,变得冷冽而有敌意,他打了个冷战,看着普罗走进玻璃门,跟店长交谈了几句,蹲了下来把手靠近每一束洋牡丹,像是在感受它们的情绪,很快挑选出了两束,在店长包起来之前,他自己重新搭配了花材。
徒书贯以前就注意到普罗的手异常灵巧,可以用多根手指同时完成一个精妙的动作群,并且他对音乐、色彩和抽象概念的感知力超乎常人,那他到底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科班出身但平平无奇的理科生呢?
车流短促地移动了一下,徒书贯若有所思地往前开了七八十公分。
普罗从店里走出来,向徒书贯举举手里的战利品,“哇哦,前进了一点。”
徒书贯下车把副驾驶的门打开,普罗保护着两束花,小心地坐了进去。
徒书贯回到驾驶位上,把车窗升了上去,皱起了鼻子,“噢!这是什么味道啊?”
普罗朝花店的楼上一撇头,“重庆火锅,老板娘说熏得她生意做不下去了。”
“真可惜。”徒书贯看看花店楼上的餐厅窗户。
“喏。”普罗把其中一束洋牡丹递给徒书贯。
“给我的?”
普罗点点头,提醒他道:“回去需要重新醒一下花,就是……算了,给你家阿姨,她知道该怎么弄。”
徒书贯看着普罗改良过的花束,感慨道:“如果有另一种人生选择,你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艺术类工作者。”
普罗笑了,“害,我男朋友说我手很稳、还有四色视觉,是完美的实验机器。”
徒书贯不同意,“这是个悖论,手很稳为什么就要去做实验?也可以演奏一种乐器啊。”
普罗点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那你想用你的天赋做些什么?”
普罗想了想,“浪费掉它们。”
“嗯?”
“如果真要我选,我会选择坐在那里,安静地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我认为应该被思考的问题,真正的大问题——但是吧,其实我觉得我的脑子没多好用。”普罗挠挠头。
徒书贯懵了一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可笑?上天给我一堆好东西,别人视之如珍宝,我却弃之如草芥?”
“不不,我不是在笑你,我笑我自己以前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我都不知道还会有这样一种人生选择,我儿子总是绞尽脑汁地物尽其用,小时候拆了我好几个蝴蝶扣缝在他的背包上。”
普罗离徒书贯很近,他确信徒书贯没有嘲笑他,徒书贯只是感到惊奇。
伴随着一个微弱的“噗”声,一个饱满的洋牡丹花头从柔软的茎秆上掉落。
“啊!——”普罗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掉落的花头,“洋牡丹……真可恨!”
“为什么?”
“它这么美丽,但又这么娇弱,让人不知道它怎么办才好。”
普罗把这个花头捧在两手手心,一种微妙又熟悉的感觉从心底涌出。
车流又半天不动,徒书贯叹了口气,熄了火等着算了。
“徒老师。”
“嗯?”
“你也这样。”普罗郑重地把花头交接给了徒书贯。
徒书贯茫然地感受着普罗想让他感受到的东西,但他一头雾水。
普罗从不让别人猜,感官是一种很私人的事情,每个人看到、听到、触摸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他努力阐述自己的体验:“它是活的东西,湿的、软的,它整颗头都在你手里。”
“嗯……是的。”
“就像握着一只麻醉了的小鼠。”
这种人生体验就超出徒书贯的经验范围了,他只能听普罗把他无法体验的人生讲给他听。
“即便非常不人道主义,但国内很多动物实验还是会用水合氯醛当麻醉剂,因为好买还便宜。至于为什么不人道主义嘛,虽然动物动不了,但它们仍然有痛觉。”
徒书贯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对,很窒息,我一开始也是这个感觉。”
徒书贯又一次同情地皱起了眉头,同情小鼠,也同情普罗。
“躯体完全被握在一双大手里,动弹不得,却能感觉一切,对未知的恐惧,还有无能为力的绝望,能闻到同类的血腥味,听到同类急促的呼吸声,那种死到临头的恐慌你不知道有多强烈。”普罗就好像在描述亲身的感受。
徒书贯手里握着的虽然是洋牡丹,但他有种把它扔出去的冲动。
“我今天其实感觉不太好……”普罗闭着眼睛仰起头,靠在颈枕上,“因为我今天要出来放风,所以昨天必须把二十八只小鼠做掉。”
“做掉?”
“做完实验并脱颈杀掉。”
徒书贯的表情像一个第一次走进屠宰场的会计。
“在人类的力量面前,它们的头就像洋牡丹,只需这么一扯——”
“嘶——”徒书贯不忍心听下去了,把花头掷回普罗手里。
但普罗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坚持要做一个令人心碎的总结:“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周末的开始,而对于它们来说,是生命的结束。”
徒书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前觉得科研是文明的、科学的,没想到却有这样血腥、恐怖的一面,“你们经常要做这样的……操作吗?”
“是的,虽然师兄师姐们都给我说多杀杀就能够麻木,能够变得习惯,但我发现人性比我们想象中执拗,不忍心的人从头到尾都不会狠心,我大师姐己经做了——我算算,本科5年,硕士3年,加上博士3年(那时候还是3年制),又做了2年博后——她杀了十三年动物,但直到现在,只要她做动物,三天之内都吃不了肉,不是什么道德包袱,就纯粹……没办法吃。”
后面的车突然朝他们按喇叭,徒书贯往前看了一眼,“天呐!就往前了一米,值得按喇叭吗?”
他们前进了一点点,这个话题也前进了一步。
普罗依然摩挲着这个孤独的洋牡丹花头,“我男朋友说的对,我虽然难受,但我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我杀生,我痛苦;我饥饿,我吃肉。”
“那你打算怎样道德逻辑自洽?”
“我不自洽,我打算接受这个事实,在宏观角度上来讲,人类就是野蛮动物。”
“朋友,这一点我不是很同意,综合所有知识,人类和纯粹的动物应当是有区别的。”
普罗对自己的阐述进行了优化:“好吧,那人类是会记录知识的野蛮动物。不论我们个体有多么的善良,多么的无私,人类总体上做的事情都是自私的——
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就虐杀和吃掉其他物种,我们把数不胜数的异类驱逐出栖息地,建立我们自己的领地;当然,我们对同类也不心软,弱肉强食,慕强欺弱。
我们应该对人类祛魅,真的,人类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电影里最终人类总能逃出生天,但当我们该灭绝的时候,我们这个物种就会灭绝,别有主角滤镜。”
徒书贯从鼻子里长长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我从很多书籍中看到过这类观点。”
“这个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对未来、对社会的规划全都基于对我们本身的认识。如果我们认为人类是道德的、利他的生物,那我们大可减少对个人的约束;如果我们认为人类是坏东西,我们就要想办法限制所有人的行为,防止一些人以仁慈的名义杀掉其他人,防止另一些人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终极目标是——防止我们自我毁灭。”
徒书贯抓住了重点,“自我毁灭?你认为人类正在走向毁灭?你看这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日子正过得红红火火,我觉得不像是要毁灭的样子。”
普罗不置可否。
后面的司机又在按喇叭了,徒书贯无奈地往前走了一米。
普罗低下头,“不好意思,今天是这么美好的一天,我不应该在结束的时候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
“不,我很习惯于谈论沉重的话题,这年头不是沉重的文学作品都没资格拿奖。”
两人笑了起来。
普罗抠着指甲,“我目前的沉重问题就是这个。”
“轮到我的沉重问题了?”徒书贯从方向盘上抬起右手。
普罗立刻抬起头,“哦不,我们这又不是结婚前夜的双方坦白局,不用非得讨论这种话题。”
“我猜你很好奇我儿子为什么会和我闹翻?”
普罗确实好奇,但他赶紧帮自己找补:“你是一个超级好人,我想不到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你相处不好。”
“嗯……”徒书贯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去了,讨论一些棘手的问题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当然那都是托辞,他今天愉快得过头了,他承认自己当时是冲动了,“这个事情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普罗咽了咽口水,妈呀,要不自己别听了,怪吓人的。
空气中像有无声的鼓点,噔噔噔噔噔噔——
徒书贯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没遮没拦地扔出一句:“他说他爱我。”
“哈?”普罗质疑自己的理解,“我……也爱我的爸妈。”
“爱情的爱。”
普罗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徒书贯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小心说出来了,立刻为自己辩护:“我在他年纪不算小的时候接手了他,当然是完全出于纯洁的目的,他当时把自己的状况搞得很差,我不忍心、也不能拒绝。”
普□□瞪着眼,像一只狂跑了三分钟的豹子,完全过载了。
徒书贯放弃了继续为自己说好话,叹了口气,“不论怎样说,这都不是一件道德高尚的事情。”
他疲惫地揉搓了一下双眼,“坦诚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才让他进入那样的……误区,我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和其他孩子的关系都很……健康。”
普罗感受到了徒书贯的沮丧、羞耻和歉疚,“对、对不起,我刚刚不是在谴责你,就只是……突然大脑卡顿,这对于我来说额嗯……是一个全新的领域,那、、那那你是怎样回应他的呢?”
徒书贯的耻辱感比刚刚更为浓烈,他看起来好像快要破碎了。
普罗建议道:“如果说出来会增加你的痛苦,那就让我们跨过这个话题,再也不要回头看它。”
徒书贯像崩溃了一样,艰难地说出:“不……father, I confess(神父,我要忏悔)!”
他这个开场白还挺特殊,普罗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装成一个神职人员,他好像有挺一挺后背,把十指交叉在一起,一副对人生目标坚信不疑的样子。
“我被吓坏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做。”
“哈?没跟他促膝长谈?告诉他他认为他爱你其实可能并不是真的爱你诸如此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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