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严试听从他的建议坐了下来,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像很少跟普罗讨论课题以外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以前甚至还是情侣,他们以前都聊些什么啊。
普罗一边把笋丝和绿葱油拌匀,一边问:“勇敢的妹妹适应居家生活了吗?”
“它已经安顿下来了,我正在教它学习使用宠物交流按钮。”
“哈?像狗一样?”
听到“宠物交流按钮”,小狗精从桌子上跳了下去,跑到楼梯旁,按了一个“小狗”,又按了一个“学会”。
普罗立刻夸奖他“非常棒”,而后忧虑地转过头来,对施严试说:“可它是只猫哎。”
“猫怎么了?”
“额……怎么说呢,猫之所以叫猫,而不叫狗,这两者之间肯定有较大差异的。”
“我使用了科学的训练方式,应该问题不大,这样我就可以知道它的诉求了。猫真的很奇怪,我完全搞不懂它在想什么。”
又来了!又是以好的出发点逼迫其他生物学习!普罗莫名心烦气躁起来,“很好,那你快回去进行科学训练吧!”
施严试一头雾水地接到了逐客令,刚刚普罗还留他坐坐呢。虽然他才是这里的小主人,但还是悻悻地走了。
他走了好一会儿普罗才觉得不妥,至少应该给徒书贯说一声。
“小狗——书房是那个门哈?”
小狗精在前头给他带路,胖墩墩的屁股一扭一扭的。
普罗来到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
普罗忽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他推开门,探头进去,“徒老师,刚刚令郎来了。”
“啊?他过来啦?”
“不过他已经走了。”
“啊?这么快就走啦?”
“嗯,就过来坐了坐。”
普罗看到徒书贯的桌上还是摊着那一大摞旧文件,旁边放着成沓的空纸,徒书贯好像在做什么誊写工作似的。
他本来想马上离开,他已经够打扰徒书贯了,但好奇心驱使着他走了过去,“以前我就想问,你是在翻译古文吗?”
“你说这个啊?”徒书贯把钢笔反过来点点那些旧笔记,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整理胡塞尔的手稿。”(胡塞尔,德国哲学家,现象学的奠基人,生前发表的著作不多,人们在他死后整理他的手稿,每整理出一波,就引起学术界的一波大震撼)
普罗震惊到快要晕厥过去,“胡塞尔?!胡塞尔的手稿?!”
徒书贯点点头,“怎么了?”
“天呐!三年了,我竟然和胡塞尔的手稿同处一室而不自知!”普罗一个猛冲想上前瞻仰手稿尊容,却又猛的刹住,捂住口鼻连连后退,“不行不行,我是一个会出汗且带菌的活人,我会对它造成损伤。”
“别着急,等我整理好先送一套给你。”
“哇哦——”普罗在远处伸长脖子,崇敬地眺望着手稿上不认识的字迹,又看看徒书贯工整的手书,心满意足地感慨,“没想到我能见证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
“哎,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算不上真正重大的历史事件。”(后面会考)
“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经受一波来自现象学的冲击。”
“那我可要加快速度了。”
普罗连连摆手,“不不不,徒老师,我没有在push你。”
“你待会儿打算做点什么?”
“额……”除了实验,普罗都想不起来人活着还可以做什么,“好像没什么事情要做。”
“如果你觉得无聊,门厅那个半身像旁边有十卷本亚里士多德全集,一共三百多万字,现在你终于有时间能把它读完了。”
“谢谢——我们会一起吃午饭吗?”
徒书贯看了看时间,“下一顿是晚饭,我们会一起吃晚饭。”
普罗笑了笑,退出了书房。
他走去了门厅,但并没有拿亚里士多德全集,而是径直走出了门,在住着猫头鹰的那棵大树下躺平,曲起一边的膝盖,双手搭在肚子上,看着徒书贯从画册中精选出的完美云朵飘来飘去。
小狗精在远处吠叫着,喊他去树林里抓鸟。他解开了小狗精的牵引绳,让他自己去玩。
他继续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多么奢侈的一个活计啊,他很容易就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徒书贯盘腿坐在他的旁边,腿上放着一个空白笔记本,右手旁是一瓶胶水,左手旁是四五本彩印的建筑书。
“对不起,我是不是睡过头了?”普罗坐起来,扭着僵硬的脖子。
“不,没关系的。”
普罗看着徒书贯用一把闪着金光的小刀把一些插图或者文字裁下来,但只是复制了一份,原书并没有受到损伤,他把那些片段用胶水贴在纸上,好像做手账一样。
“你在做——”普罗换了个有年代感的词汇,“你在做剪报?”
“是的,之前我一直想重新装饰一下房子,但总是有事搁置了,后来又偷偷追着莱博走遍大江南北。”
“真是一个可怜的家长,都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
普罗忽然意识到,徒书贯习惯性地在他身上付出了同样多的时间,徒书贯陪伴他吃饭、陪伴他入睡、照料他的起居、关注他的情绪……
“说真的,徒老师,你不用非得陪着我。”
徒书贯有些恐慌,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没做对?“你更喜欢独处是吗?”
“不不不,我是指你必须为自己留下必备的独立时间和独立空间。”
“但是没有独立时间和独立空间也不太令我烦恼,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挺开心的。”
“别PUA自己了,徒老师,你难道就没点儿个人爱好吗?”
“我……”
“比如说——我不太了解你的个人情况……你喜欢划船?你是喜欢划船对吗?”
“可以称得上喜欢。”
“不要因为我在屋子里,你就也待在屋子里,我待在树下,你也到树下来,走,我陪你去划船。”
“啊?你得吃点儿东西了。”
普罗拽着徒书贯的小臂往湖那边走,“先别管我,我们可以在船上吹着风吃三明治。”
当徒书贯拿起桨朝水里划第一下的时候,他意识到普罗是对的,他真的想做这个,这种快乐和陪伴他人被动获得的快乐是不一样的。
普罗拿起了另一支桨,眼睛里闪着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好?你不能因为迁就别人就放弃自己。”
徒书贯爽朗地笑了两声,一挥手,水里齐刷刷蹿出了笔直的水杉,给划船活动提高了一个难度级。
普罗举起双手,“这个难度系数我可搞不定。”
徒书贯指着对岸,“我要挑战十五分钟内划到那头。”
普罗难得看徒书贯这么振奋,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我帮你计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徒书贯说不清是他在陪普罗恢复,还是普罗在陪他找回自己——
普罗帮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立,他不用再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他人身上,普罗鼓励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支持他在任何时间独处。普罗说得对,他确实不是来做徒书贯儿子的。
徒书贯甚至说不清他们到底有没有在互相陪伴——
普罗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小狗去小溪里洗脚、爬上山顶朝山谷里大喊、从树上往湖里扎猛子、和泥巴捏小茶壶、欣赏徒书贯的彩色宝石收藏……但唯独没有读他以前爱读的那些书籍。
而徒书贯终于开始重新装修了,起码他换了墙布的颜色,他还按照时间顺序汇总了各时代的针织纹样、调整了图书排列的顺序、给最近五十年新订制的皮鞋造册……当然还有整理胡塞尔的手稿。
徒书贯从没过得如此兴高采烈,普罗也从没过得如此悠游自在。徒书贯为普罗编织出了这个和谐平静的天堂,普罗帮徒书贯解除了身上的枷锁。
他俩各自忙着自己热衷的事情,吃饭时会聚在一起,兴冲冲地给对方讲今天的人生感受。有时候会一起待在书房里,有时候会在湖上相遇,但互不打扰,各有各的乐趣。他们仿佛分离,却又紧紧相依。
除此之外,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施严试每天都会来给普罗送一顿丰盛的饕餮盛宴,放在桌上就走,什么都不多说。
普罗正如他承诺的那样,顽强地恢复着,体重逐渐增加,面色也不再那么灰绿。就只是纯粹的生活本身,没有任何药物和补剂,也没有心理咨询,就足够治愈他了。(注意!注意!较为严重的精神疾病还是要及时就医!及时就医!及时就医!)
几周后,郝奇独自来到徒书贯的府邸看望普罗,普罗不在卧室。
徒书贯站在窗口往远处张望,很快找到了普罗的踪迹,给郝奇指着不远处一小片沙地,“你看见那个圆圆的东西了吗?那是他的头。”
“哈?”郝奇眯起眼睛仔细望去,原来普罗把整个身体都埋在了沙子里,只露了颗头在外面,小狗精也是。
郝奇快被笑死,“这是你从文献上找的什么偏方吗?”
“不,我没做任何干预,他像那种生命力极强的动物一样,知道该怎样让自己恢复健康。”
“行,我去给他唠唠。”
徒书贯警告他,“他刚有起色,你别刺激他。”
“哎呀老爹,不会的,他坚强的很。”
“别叫我老爹。”
普罗正闭着眼睛听远处树丛里的声音,忽然听到两个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睁开眼睛。
徒书贯蹲下来说:“他来看你。”
普罗从下往上倒着看向郝奇,他好像擎天巨人一般。
普罗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身份,立刻把身上的沙子抖开,坐了起来,“郝老师。”
“哎呀,不要这么紧张嘛——”郝奇在他旁边躺下来,摆动着胳膊和双腿开始卧沙,“老徒,帮我一下呀。”
徒书贯:“……”
徒书贯和普罗一起朝他身上捧沙子。
普罗没看见施严试,问:“施老师怎么没来?”
“他带小猫去打疫苗了。”
普罗问:“他还在教小猫用宠物交流按钮吗?”
“害!”郝奇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气声,“早就放弃了,现在退而求其次,在教勇敢妹妹听懂一些常用的词汇,比如猫条啊、罐头啊、逗猫棒啊之类的。”
普罗不置可否,“他真是天生做老师的材料,连猫在他手下都得学习。”
“他就是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人啦——只要他认定了谁在他的负责范围内,就实打实地对谁好。”郝奇看了普罗一眼,普罗低着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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