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感觉有些烦闷，“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嗯？当然可以——你想单独逛逛，还是希望有人陪你说说话？”
普罗话语中带着情绪，“我一个外人，不好意思自己在别人家里乱逛。”
徒书贯把睡袍系得更紧了，站起身，“走吧，你想在室内逛逛，还是到花园里去？”
“我想出去。”
“好的。”
小狗精一听到“出去”二字，立刻兴奋地跳下床，挥着胳膊围着徒书贯的腿转来转去。
“小狗也想散步？”
小狗精叫了一声，叼来了儿童防走失牵引绳。
普罗忍不住噗得一下笑了出来。
徒书贯回头征求普罗的同意：“他能跟着去吗？”
“当然可以，我喜欢狗。”
徒书贯把儿童防走失牵引绳的一头箍在小狗精手腕上，另一头戴在自己手腕上，又给他穿上小鞋子。
这是普罗第一次离开这个房间，他跟在徒书贯后面走出高大的门框，新奇地张望着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木质扶手，但下面很黑，看不清整个挑高大厅的全貌；另一侧是一溜挂画，他认出了一些风格明显的作品，它们显然从未面世。
徒书贯解释道：“这些都是我的私人藏品。人类对同时代的作品总是抱有批评和审视的态度，更乐意追捧那些已经作古的艺术家，所以我购入它们的时候都便宜得可怕。”
普罗一边走，一边走马观花，一张36×70的小画抓住了他的眼睛，“稍等！这个不会是……”
那张小素描画着一个十六世纪神父的形象，头顶的头发被剃得精光，只留下四周的一圈儿黑色蜷发。虽然看得出来绘画者没在这幅画上花多少时间，但难掩画工的出神入化，隔着又厚又沉的神父袍，普罗能清楚地看到神父身体上每一个微微的扭转。
“是的，这是我。”
“你还加入过方济各会？”（方济各会成员的标志就是把头发剃成地中海）
徒书贯颇为自豪地回忆起那段往事：“我当时干得很投入，救济穷人，收养弃婴，创办夜校，教授技术，在我假死之后差点儿就要被封为圣徒了。”
普罗凑近了仔细端详那幅画，“这是谁画的？”
“米开朗琪罗。”
“？！”普罗转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们在建圣洛伦佐图书馆的时候有一些交集。”
“这这这、、、如果我早生几百年，你我又能做朋友，那我就可能认识米开朗琪罗了？！”
“你无需通过我，可以直接花钱找他画。”
“我可真是生不逢时。”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了许多个房门，普罗用大拇指指着这些安静的房间，小声地问：“里面都住着人吗？”
“不，这些都是我养子们的旧房间，他们早就独立出去了，逢年过节会回来看望我，我想原封不动地保留他们成长的地方。”
普罗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过年的时候要休那么长的假，是因为你要会见很多很多的子女？”
徒书贯点点头，“这里简直像马戏团一样热闹。”
两人走下长长的阶梯，进入了一个完全对称的大厅，这个开阔的空间被设计出像教堂般优秀的声效，徒书贯时不时向普罗介绍经过的雕塑，随着他的嘴唇开合和喉咙震动，低沉而深远的声音仿佛一道道轻微的电流划过普罗的神经。
他们从一个典型的三角门楣下走过，来到了室外，普罗走远了些，回过身来欣赏这座恢弘的私人府邸。它有三层，外立面由敦实的粗石砌成，像徒书贯本人那样有一种坚实而稳定的气质，一排排的窗子向水平方向无限延伸，每层的窗沿形状都不相同，在规整化一中有适当的变化。
他忽然看见一个非常格格不入的窗口，它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像一只野兽大张着嘴，“咦？那个窗户怎么这么额……卓尔不群？”
“那是莱博的房间，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是想捉弄我还是怎么样，非常热衷于给我介绍额……新颖的艺术形式。”
“新颖的艺术形式？不会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普罗回忆着关于那个抽象年代的记载，“什么十二音、无调性之类的？”
“对！”徒书贯面露难色，得体地给出自己的评价，“在我看来，他们打破长久以来积累的所有规则，得到了一堆让人不愉悦的作品，结果只能证明那些规则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普罗咧着嘴笑了。
“莱博第一次给我听《无主的锤子》的时候，真给我吓坏了。我终生都在描述这个世界，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分外陌生。”
普罗没想到手机电脑都没冲击到徒书贯，《无主的锤子》竟然猛创了他。
“那个时候打个蔬菜汁都能录张唱片，可能观众也受不了了，作曲界七十年代就回归了可听性。”徒书贯挥挥手，如同在挥散那段不好的记忆。
他随便动动手指，德沃夏克的四首浪漫小品响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多了，又回到了他的舒适区。
两人穿着温暖的睡衣和软底的拖鞋，并肩从门廊前的石子主路踏上一侧的草地，又软又刺刺的触感清晰地从脚底传来，又痒痒又舒服。伴随着第一乐章温柔的旋律，大片大片的洋牡丹竞相开放，普罗惊喜地叫了一声。
徒书贯很高兴，“你喜欢这个是吗？”
无边无际、层层叠叠、各种颜色的洋牡丹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徒书贯放开小狗精，让他跳进花丛里打滚。
普罗不知所措地举着双手，“我舍不得踩它们。”
“没关系的，这里是抽象的世界，它们是假的真花，不会受到伤害。”
普罗这才试探着踏出第一步，在小腿深的花海中小心地蹚行。
打着卷的风掀起一浪又一浪的花潮，他弯腰用指尖拂过一行行摇摆的花头，置身于这博大的景象，内心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这里跟现实世界毫无关系，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必带到这里，这里是未历魏晋的桃花源，而他是不知有汉的空白人。
徒书贯把散落在额前的卷发捋到头顶，“你冷吗？”
普罗绽放出一个像浅黄色洋牡丹一样的灿烂笑容：“不！我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我想在这里一直待到死！”
他兴冲冲地爬上小山丘，又走过一片洼地，接着穿过满是野鹿的树林，绕过弥漫着雾气的湖泊。
徒书贯陪着他一起踩过草地，踏过泥洼，扶着树干，撑着小船。
普罗回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傻事，喋喋不休地给徒书贯讲。
徒书贯偶尔也会简单地追忆往昔，都是一些没有写进史料的名人轶事。他不像头几年刚留洋回来的那帮人，总想拽点儿异国经历炫耀自己，他只是淡淡地以“那件事发生过”的口吻去描述——一切都过去了，生活走到了现在，带着一种微妙的伤感。
他还用一种已经失传的语言哼了一段当地的民歌，节奏之复杂，如果用现代记谱方法记录下来，谱面会异常可怕。
两人在这样美丽的秘境里像eight路一样长途跋涉，袍带上挂着嫩绿的苍耳子，拖鞋上沾着湿润的苔藓，一直走到普罗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双脚，连徒书贯也吃不消了，两人坐在一块凸出的裸石上，静静等待朝阳的升起。
普罗沉沉地睡着了，他朦朦胧胧地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双手托了起来，安置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像一艘大船，一艘很大很大的船，非常非常的平稳，在一个静谧的夜晚，载着他渡过痛苦的河流。
他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外阳光明媚，整个房子里都亮堂堂的。
他又换过睡衣了。
他趿拉上和睡衣颜色搭配的拖鞋，走出房间，这才发现整个房子的内部墙壁通通是书架做的，整整齐齐地码着红绿蓝棕黑白的书籍。
“你醒啦？”徒书贯在楼下的餐厅仰头朝他招手，“吃点儿东西吧。”
他就那么坐着看普罗吃东西，好像普罗每吞进去一口，他就放心一点。
普罗推推他的小臂，“徒老师，你不用非得陪着我，我现在情况非常稳定，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徒书贯没有离开，“但是你现在需要陪伴。”
普罗歪歪头，“但你难道不需要上班吗？”
“我可以不用上班。”
“你可是掌管全世界图书馆的重要人物哎！”
徒书贯自嘲地笑了，“世界离了谁都能转，只要雇人做具体的工作，我就可以当甩手掌柜，就像郝奇一样。”
“这样啊……那你难道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陪伴不一定是要捆绑在一起，我们不在同一个房间，但我们知道彼此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在忙你的事，你知道我在精神复健，这就算很好的陪伴了。”
“也有道理，”徒书贯以为普罗想独处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整栋房子只要是能打开的门你都可以进，我在那个书房里，有事情就喊我。”
“好。”普罗一边咀嚼似吐司非吐司的东西，一边看着徒书贯上了楼梯，记住书房的位置。
“嘤嗯——嗯——”小狗精哼唧起来。
“你要吃吗？”普罗举着小狗精的两腋，把他抱到桌子上，又匀出一个小碟子，给他夹了两片烤猪颈肉。
他俩正埋头投入地吃饭，冷冰冰的声音猛不丁地响起：“真不可思议，你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普罗吓了一个激灵，转头见施严试提了两个打包盒从大厅走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施严试在嘲讽他什么，“这……这很好吃啊。”
施严试拉过一个椅子，“让你连吃几百年，你就不觉得好吃了。我连穆拉文斯基去给肖斯塔科维奇吊唁，回来在日记里写的通心粉都吃过几十回。”
“……”
施严试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普罗面前，“喏。”
“什么？”普罗把打包盒掏出来。
施严试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清蒸虎头鱼、响油鳝丝和葱油笋丝，如果你堂食，会发现他们盛菜前还会热盘子。”
普罗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发生什么了？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施严试别开视线，“没什么，只不过是见识过了什么叫做丰富的生活。”
“谢谢，它们闻起来很……具体。”普罗的右腿顺势交叠在左腿上，裤腿缩了上去，露出与他本人一样纤细到病态的脚踝。
施严试抿紧了双唇，他感到内疚，他此前竟然从未注意到普罗已变得如此憔悴。普罗瘦到眼皮双了三层，嘴唇没有了血色，脸上的婴儿肥完全消失了，露出清晰的下颌线，越过少系的那颗纽扣能看到他的胸骨高高凸起。
他突然站起身来，“我走了。”
“啊？”普罗指指他拉过来的椅子，“你不坐会儿吗？”
“你应该不希望我坐会儿吧？”
“嗯……你坐在这儿会给我布置科研任务吗？”
“当然不会。”
“那请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