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落地窗上流淌成蜜糖色,陶念咬着吸管,看林知韫穿过斑马线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这个是医用级三层熔喷布。”林知韫将口罩包装袋对着夕阳检查,细框眼镜滑落鼻梁。这个姿势让陶念想起她批改周记时的模样,仿佛能透过墨迹看见学生的心思。
宿舍楼道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陶念的钥匙串在夕阳中叮当作响。“你的退烧药。”林知韫从陶念床头柜翻出俄文药盒,铝箔板上缺失的两粒药片位置,“带好手机和充电器。”整理了一下,二人便来到了林知韫住的人才公寓。
当公寓电梯升至23层,指纹锁发出悦耳的提示音。客厅墙上的抽象画在暮色中苏醒:靛蓝与赭红的油彩漩涡里,隐约可见《楚辞》的草书碎片。
绿植藤蔓在空调风中轻颤,花盆底渗出的水渍在地板蜿蜒,巴西木的叶片背面用荧光笔标注着养护日期。陶念凑近细看,最近的记录停在昨天,旁边画着个流泪的简笔太阳。
林知韫的公寓像一座精心打理的图书馆,简约中透着学者的克制。玄关处仅有一张藤编换鞋凳,凳腿缠着几圈褪色的红绳——那是陶念高中时送她的端午手绳,如今成了实用主义的装饰。
客厅被一整面书墙占据,橡木书架上的书籍按语系分类排列:从《说文解字》到《现代汉语词典》,从《诗经》到《楚辞》,再到各地方言研究专著。书脊上的标签颜色分明,像极了她在教育局批阅文件时的分类标记。唯一打破这严谨秩序的是书架第三层那本倒扣的《方言保护条例》草案,书页间露出半截京师大学的枫叶书签。
沙发是米白色的布艺款式,靠垫上印着淡青的《兰亭序》。茶几上除了一盏阅读灯和几本摊开的期刊,别无他物。窗台上唯一的装饰是个青瓷花瓶,斜插着几枝干枯的山茶。
卧室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能看见一张原木书桌,上面摆着台式电脑。屏幕保护程序是动态的甲骨文演变图,那些古老的符号在黑暗中流转,仿佛诉说着某种未解的语言密码。
“饿了吧?等下就好。”厨房的暖光灯将林知韫的身影投在磨砂玻璃上,陶念蜷在餐椅上数她晃动的发丝。砂锅盖掀起的白雾里浮着枸杞的香气,林知韫执筷将面条捞出。
面条上,是一颗煎成爱心形状的溏心蛋。
陶念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她胃口还是没那么好,林知韫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黄桃罐头,用力拧开,端了过来,“吃点这个,好得快。”
饭后,林知韫又细心地为陶念量了体温,确认她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林知韫为陶念铺上了柔软的毯子和几个抱枕,又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温水和退烧药,以防万一。
“如果夜里有任何不适,随时叫醒我。”林知韫跪坐在沙发床前铺被褥时,真丝睡袍下露出的圆滑的膝盖,下面的一截小腿纤长而笔直。
“老师,我睡沙发吧……”陶念抓住被角,指尖陷进蚕丝充物的褶皱。
林知韫轻笑一声,腕间的表链扫过陶念手背,“今夜是最后的考生特权。”她转身时带起雪松混着薄荷的气息,发梢掠过陶念滚烫的耳垂。
月光漫过窗台上的俄文药盒,陶念在黑暗中数着客厅传来的书页翻动声。那些纸张摩挲的轻响渐渐与记忆重叠:十六岁那年的霜降,林知韫在病房陪护她时,也是这样沙沙地,织就了整夜的安眠曲。
陶念盯着石膏天花板上那些细小的裂纹,仿佛看见时光的裂缝里渗出往事的星光。林知韫的呼吸声从客厅传来,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交织成夜的韵律。
可是明天终将过去。高考结束后,她们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她便止不住地难过。
陶念翻身时,床单的褶皱里渗出淡淡的檀香——那是林知韫衣柜里常年熏染的气息,此刻却像某种温柔的酷刑,将她的心绞成碎片。
雨后的晋州燥热异常,她越胡思乱想,便越睡不着,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去了卫生间,镜子里映出她泛红的眼眶。夜深人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陶念鬼使神差地停在沙发前,月光正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了林知韫的脸上。
她身体微微倾斜,头靠在一个靠垫上,几缕发丝轻轻垂落在脸颊,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颤动,宛如蝴蝶翅膀般轻盈。睡着的林知韫褪去了平日的清冷,嘴角自然上翘时像含着一颗未融化的蜜糖,不施粉黛也自带柔雾般的血色。交叠的双手间隐约可见钢笔磨出的茧,那些批注过无数试卷的指尖,此刻正随着梦境轻轻颤动。
“老师……”陶念的指尖悬在半空,描摹着月光勾勒的轮廓。这个称呼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们隔在命运的两端。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形成一道温暖的光束,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光晕。林知韫在梦中轻哼了一声,真丝睡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若隐若现的痣。
陶念心中的难过并没有停止,而是在这一刻,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斜而出。她一步步靠近林知韫,俯身蹲了下来。她的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林知韫的睡颜。
林知韫依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得让人不甘心只做她的学生。
这个想法在这一刹那不可抑制地膨胀开来,眼睁睁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陶念屏住呼吸,慢慢贴近林知韫的脸。熟悉的薄荷香混着体温扑面而来,她闭眼吻上对方微启的唇。这个吻轻得像飘落的雪花,却在触碰的瞬间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陶念的泪珠坠在林知韫眼睫,林知韫的睫毛颤了颤,但终究没有醒来。陶念逃回卧室时踢到了门边的拖鞋,响动惊得她僵在原地。直到确认沙发上的人呼吸依旧平稳,才敢继续挪动发软的双腿。
“我在做什么……”她蜷成虾米状,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手机突然在床头柜震动,母亲发来的消息在锁屏界面跳动:“明天考完直接回家”——后面跟着三个未接来电的提示。
陶念用被裹住发烫的脸,布料摩擦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陶念攥着被角的手止不住发抖,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懊恼极了。在内心深处,她狠狠地责骂自己,陶念啊陶念,林老师对你那样好,这几天为了照顾你都没睡好觉,你竟然……轻薄她、亵渎她……
她希望林知韫永远都不会知道,与其被林知韫讨厌,她宁愿一辈子不甘心地活着。
她忽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
我能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还能给你什么?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窗外的香樟树突然沙沙作响,陶念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穿着洗旧的校服,皱巴巴地站在办公室里,偷看林知韫找来那些学生家长,明明很失望,却从抽屉中拿出了一条鞋带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客厅传来翻身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陶念猛地拉高被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声响。晨光初现时,她终于昏沉睡去。梦里回到二十一中的天台,林知韫笑着对她说:“念念,我不结婚了。”而现实中,沙发上的人正轻手轻脚起身,将滑落的被子重新盖回少女肩头。
晨光刺破窗帘时,陶念正梦见自己在暴雨中追逐一抹米色身影。林知韫的手搭在她肩上轻晃,惊得她险些打翻床头的水杯。
“做噩梦了?”林知韫的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青黑。
陶念揪着被角摇头,棉质睡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浴室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嘴唇残留着可疑的齿痕——昨夜那个偷吻的罪证仿佛烙在脸上。
换好衣服后,陶念闻到了客厅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咖啡香,使整个客厅都被一种温暖而诱人的香气包围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林知韫端一盘刚烤好的面包片走出来,面包片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好香啊。”陶念忍不住赞叹,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被这香气唤醒了沉睡的味蕾。
“尝尝看。”白瓷杯推过来的刹那,陶念嗅到熟悉的薄荷香。她灌了一大口,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眼前闪过昨夜月光下的睡颜。
陶念喝了一口,眉毛拧成了结,“好苦啊。”她皱着眉头,显然不太适应这种味道。
“要加糖吗?”林知韫递过来一个玻璃罐,陶念机械地舀了三勺,呆呆地看着糖粒在漩涡中溶解。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慢慢变浅,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她有的时候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爱喝咖啡,明明很苦,却很享受。
“其实……”林知韫突然开口,陶念的勺子吓得“当啷”掉进杯底,“咖啡的苦就像某些珍贵的东西,需要慢慢适应。”她垂眸擦拭溅出的咖啡渍,无名指上的戒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我该走了。”陶念猛地起身,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哀鸣。玄关处,林知韫递来准考证的动作顿了顿,指腹擦过她手背的瞬间,陶念的心又一次止不住地颤抖。
[1] 出自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集《另一个,同一个》中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是其中的第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