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次,林老师有没有什么必须要遵守的规矩?”陶念简单收拾好睡衣、洗漱用品、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后,从回忆里将自己抽出,突然问林知韫。
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这个问题太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过水面,却在她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她看着林知韫颤抖的睫毛,不知道这句话会得到什么答复,是不是也同样唤起了林知韫的记忆。
那些盘踞在喉咙的试探,仿佛在舌尖绕了三圈,最后变成了这般轻飘飘的询问。
“原本没有,但是经陶副科长那么一说……”林知韫话音未落,陶念就感觉心跳蓦地加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后半句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觉得有必要附加一条,希望陶副科长不要带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回家。”
“我才没有……”陶念下意识开口,却在看到林知韫眼底闪过的促狭时咬住下唇。
该死,她怎么又上当了。
陶念立刻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是说,我才没有这种习惯!”
空气骤然安静,陶念低头检查行李,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为什么要解释?
为什么要特意声明自己没有男朋友女朋友?
难道在林知韫眼里,她是什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叮——”陶念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声音。转身时膝盖撞到了桌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林知韫突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小心。”指尖的温度透过外套布料传来,对上林知韫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去把电脑拿出来。”慌乱中,她抓起书包就要往卧室走,却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按住肩膀。
“别急。”林知韫轻声说,身后幽幽地跟着她。
车载香薰的檀香气息萦绕在车厢里。陶念摩挲着手机壳边缘,抬眼望向正调试车载音响的林知韫。导航定位闪烁的红点将对方侧脸轮廓映得忽明忽暗。
“你会在车里放歌吗?”陶念忽然好奇。
“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林知韫启动车辆,车载音响的灯也随之亮起,她打开音乐软件,“搜索歌名,点这个就行。”
“那我可以看你的歌单吗?”陶念的手指悬在“我的创建”上方,等待林知韫的答复——她始终都是这样,如果林知韫不同意,她是决计不会撒娇耍赖打开的。虽然陆瑾年经常教育她“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她总觉得,那颗糖,如果是属于她的,就不应该是哭来的。
导航提示音恰在此时响起:“前方两百米红绿灯左转。”林知韫瞥了眼后视镜,镜片倒映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可以啊。”她轻踩油门,车速扬起,声音渐淡在风噪里,“你可以直接点开听。”
陶念始终觉得歌单是很私人的东西,因为很多人的心思、情绪可能会与某些音乐产生一些不谋而合的默契,准确来讲很多歌曲也正是在产生了一些感觉、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所带来的灵感,从而成为创作背景。就是为什么很多歌曲传唱度高,因为承载了某种普遍的情感共鸣,让不同经历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歌单的隐私性恰恰源于这种私密的情感联结。正是由于客体本身心思细腻敏感,歌单本身所隐含着他/她很多的情愫,用听歌的形式隐晦地自我交流,并不想被他人察觉。
陶念打开那个叫“离开”的歌单,粤语歌居多,不禁感慨,“想不到你歌单还挺深。”她抬手,点开了一首林知韫上次播放记录的一首歌——《离开拉斯维加斯》:
“如若你太累只需捉紧我臂弯
陪着我一起走出过去的黯淡
晨雾乍现从幻觉苏醒一起睁开眼
陪着我医好心底里伤患
来共我试着 顽强地生还
时日有限不要回头永不折返[1]。”
陶念听着这首歌,从飞速行驶的车窗里向外看到的沿路霓虹闪耀,觉得生命就像一场幻觉。
陶念静静听着车窗外的风声,霓虹灯在疾驰中化作模糊的光痕。她知道,生命的本质就像这夜色中的灯火,看似炽热明亮,实则转瞬即逝,触不可及。
她曾抱过林知韫,也曾虔诚地吻过她。那些曾经以为近在咫尺的温暖,终究还是成了她心底最深的妄念,如影随形地撕扯着她的理智。
到达航城后的第二天,林知韫站在讲台上,声音清冷却坚定。当其他人用狭隘的偏见质疑她时,陶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为她据理力争。在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原来,她早已失去了控制自己心的能力。
那次被烫伤的瞬间,那次差点被飞来的足球击中的危急时刻,那次酩酊大醉后的陪伴,还有房子突然返水时的焦急身影……无论何时何地,林知韫总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时间。
她开始贪恋每一次目光交汇的瞬间,期待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接触能够编织成更深的羁绊。她已经习惯了在办公室里,不经意地抬头寻找那道身影;在疲惫不堪时,偷偷望向对方的背影;在孤独无助时,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薄荷糖。
甚至林知韫那些若有似无的回应,那些欲迎还拒的接受,都让她甘之如饴。
夜色渐深,陶念把脸埋进臂弯,她默默计算着日子,八个月后,她就会离开这里。
足够久了,久到她可以把这段不该存在的悸动深深刻进骨血;也足够久了,久到她可以微笑着转身离去,不留下任何痕迹。
“We're leaving Las Vegas……”
歌曲的结尾,从压抑到释放,如同冲破赌城迷雾的呐喊,编曲亦在此处骤然转向清冷的钢琴与弦乐。陶念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起雾的车窗上划出痕迹,看着路灯映在在玻璃上:“林知韫,你会一直留在晋州吗?”
林知韫熄火的手指停顿了一秒:“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这个动作让她耳后的碎发垂落下来,“未来的事都不好说。”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里发酵。陶念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着林知韫摘下眼镜的动作,那双常年被镜片遮挡的眼睛里藏着细密的血丝。当指尖抚过眼尾的皱纹时,有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颈侧。
“那我为什么一定要走?”陶念猛地转过头,直视着林知韫的侧脸。
林知韫重新戴上眼镜,“你想留下?”
“如你所言,晋州只是个五线城市,教育资源也比较落后……”陶念犹豫片刻,后半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念念,你长大了。”林知韫突然伸手,指尖轻轻地停留在陶念的发尾,“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我觉得像是一场梦。”
“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林知韫的声音突然哑了,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只是晋州太小了……容不下你的……”
陶念抓住安全带,硌得她掌心发疼:“那现在呢?容不下现在的我吗?”
林知韫猛地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其实,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对我们最好的选择,对不对?”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林知韫清楚,执念与悖德纠缠的结果只会造出畸形的产物。陶念现在觉得欢喜,可等她清醒过来时,就会把此刻的选择归咎于年少无知,把甜腻的欢喜熬成苦涩的怨念,全数倾倒在这份感情里。
当陶念转身离去时,自己该以什么姿态收场?只能看着那些怨怼像荆棘般在回忆里疯长,而她永远站在原地,连解释都成了多余。
下了车,林知韫没动,只是看着她。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延伸到陶念心底去。
林知韫解开指纹锁,冰凉的掌心触碰陶念的手指,放在了指纹解锁处,“先录个指纹。”
随后,2309室门缝透出暖黄灯光,那个房间的灯光亮得刺眼,像是故意要灼痛她的视线。
那是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栋楼。
好像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这间公寓时,比七年前陶念来过的那间,大了很多。
“我搬到了之前的隔壁。”林知韫的钥匙串在柜门上磕出轻响,“主卧连着书房,但床是拼接的。”她说话时正在调整窗帘轨道,金属卡扣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让陶念想起教研室老式投影仪的异响。
“书房在那边。”林知韫掀开米白色纱帘,阳光瞬间铺满整面书墙。陶念看见最上层摆着本《窄门》,扉页上还留着当年她借书时写的押金条。
“我住书房。”陶念蹲下身整理拖鞋时,发现玄关处摆着双紫色毛绒兔子拖鞋。
很可爱,是她喜欢的类型。
“先洗漱吗?”林知韫自然而然地接过陶念手里的包,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嗯,我马上好。”陶念揉了揉眼睛,拿着东西往浴室走。她今天东奔西跑了一下午,晚上又遇到了返水,小腿又酸又胀。
浴室里水声哗哗。十分钟后,陶念趿拉着毛巾拖鞋出来,卡通睡裤的蓝色裤脚滴着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她随手把滴水的裤脚往上拽了拽。
林知韫坐在沙发上,见状站起来。她伸手接过毛巾时,指尖擦过陶念的手腕。
“还湿着呢。”林知韫抖开浴巾,淡蓝格子的浴巾带着刚从烘干机里取出的暖意。她动作很轻,把浴巾搭在陶念头上,指尖特意避开了陶念耳后那片红疹——那是今早过敏时她自己挠的。
浴室门缝里漏出的白雾在玄关徘徊。陶念缩了缩肩膀,毛巾下摆的卡通兔子随着动作摇晃。林知韫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
“坐这。”林知韫把吹风机底座按在茶几边缘,插头戳进插座时发出轻微嗡鸣。她的左手固定住陶念的后脑勺,右手轻轻拨开发丝,热风一缕一缕从发梢往上吹。林知韫的手指偶尔碰到耳后,动作很轻,像对待羽毛般柔软。
陶念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耳根也悄悄地发烫。
“我自己来吧。”陶念伸手去拿吹风机,塑料握柄还有点潮。林知韫松开手,吹风机风口歪向一边,热风扫过沙发靠垫,吹起上面沾着的碎发。
“好。”林知韫松开手,手指在陶念发丝间停留了半秒才收回来。
“晚安。”林知韫站卧室门口,门缝漏进的风声贴着她的话飘进来,她手指在门把手上叩出轻响。
林知韫的声音混着吹风机的风声,陶念盯着她锁骨处随呼吸起伏的弧度,视线不知不觉停留在衬衫上方纽扣的缝线处。
门关上的刹那,陶念把吹风机倒扣在茶几上。吹风机还带着余温,从塑料外壳一路传到掌心,像某种不肯消退的执念。
“晚安。”她对着空荡荡的玄关又说了一遍。
[1]来自于2013年蓝奕邦演唱的歌曲《离开拉斯维加斯》,收录于专辑《优与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