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墁地映着林轻舟苍白的脸,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怎么也想不通——这双手居然敢揪过皇帝的耳朵。
"先生尝尝这个。"楚翊将缠枝莲纹瓷碟推过来,"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酥。"
林轻舟一个激灵,差点从绣墩上滑下去。碟子里的小巧点心,分明是他在茶肆最爱的零嘴。可现在这情形,他哪敢伸手?
"草民不饿..."
"先生。"楚翊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惊得林轻舟浑身僵直,"你手心在出汗。"
鎏金熏笼吐着龙涎香,林轻舟却觉得喘不过气。眼前人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得他眼睛发疼,哪还有半点劈柴伙计的模样?
"陛...陛下。"他嗓子发干,"草民以前有眼无珠..."
"先生教我《帝范》时可不是这样。"楚翊忽然倾身,玉冠垂下的珠串扫过林轻舟手背,"你说'为君者当以诚待士'..."
林轻舟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茶案。瓷盏滚落在地,碎成片片青花。
"我...我去看看林逸!"
他逃也似的冲出殿门,却在拐角撞上个紫袍官员。那人见到他竟扑通跪地:"太...太..."
"太什么太!"林轻舟吓得跳开,"这位大人认错人了!"
瑶光殿的飞檐压得他心口发闷。林轻舟蹲在莲池边,盯着水中倒影发呆。锦鲤凑过来啄他映在水面的影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原来你在这儿。"
玄色衣摆映入水面,林轻舟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池子。楚翊及时拽住他后领,无奈道:"先生连凫水都忘了?当年在骊山..."
"陛下!"林轻舟急声打断,"草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楚翊眸光一暗,忽然将他打横抱起。林轻舟惊得忘了挣扎,直到被放在软榻上才回神:"这这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楚翊单膝跪地,替他脱去沾泥的靴袜,"先生脚底划伤了。"
林轻舟怔怔看着九五之尊为自己包扎伤口,忽然鼻子一酸。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把他锁在金笼里的暴君?
"阿翊..."他鬼使神差地唤道。
楚翊的手猛地一颤,抬起的眼里似有星辰坠落:"先生再叫一遍。"
林轻舟却怂了,缩着脖子往后躲:"草民失仪..."
晚风拂动纱帐,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自己站在高台上,底下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有个少年拽他衣袖,脆生生喊"先生"...
五更鼓响时,林轻舟惊觉腰间沉甸甸的。楚翊不知何时摸上床,手臂正牢牢箍着他。
"陛...陛下?!"
"嗯..."楚翊将脸埋在他颈窝,"先生身上有茶香..."
林轻舟僵成块木板,直到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才敢动弹。他小心拨开额前散落的龙纹发带,忽然瞥见楚翊锁骨处的牙印——分明是那日在茶肆,自己醉酒后啃的。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老将军洪钟般的声音穿透殿门:"老臣求见陛下!"
楚翊眉头一皱,还未开口,殿门已被推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大步踏入,铁甲铿锵作响。林轻舟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老将军如电的目光。
"这就是陛下新收的男宠?"老将军冷笑一声,"倒是与那逆子有三分相似。"
林轻舟怔住了。老将军眼中的憎恶如有实质,刺得他心口发疼。
"林卿!"楚翊拍案而起,"退下!"
老将军却死死盯着林轻舟:"听闻阁下姓林?可认得林清臣那个孽障?"
"我..."林轻舟茫然摇头。
"林万疆!"楚翊厉声喝止,"你——"
"那逆子毒杀国舅,畏罪潜逃。"老将军咬牙切齿,"若让老臣——"
"够了!"楚翊一把将林轻舟护在身后,"来人!送林将军回府!"
侍卫们慌忙上前。老将军甩开众人,临走前还回头冷笑:"阁下好自为之,伴君如伴虎。那逆子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殿门轰然关闭,林轻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楚翊的手掌覆上来,温暖干燥:"先生别怕..."
"那位将军...好像很恨我?"
楚翊眸光晦暗:"他恨的是林清臣。"指尖轻轻摩挲林轻舟的手背,"与先生无关。"
林轻舟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发现楚翊手腕内侧有道陈年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反复划伤的。
"这是..."
楚翊迅速抽回手,转移话题:"先生要不要去看林逸?那小子在御花园闹翻天了。"
穿过回廊时,林轻舟忍不住回头。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位老将军站在宫墙阴影处,正用复杂至极的眼神望着自己。待要细看,人影却已消失不见。
"阿爹!"林逸举着风筝扑过来,"翊爹爹给我做的!"
楚翊弯腰抱起孩子,顺势挡住林轻舟的视线:"先生别多想。林将军...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
林轻舟点点头,却总觉得心口闷得慌。方才老将军那句"伴君如伴虎",莫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夜深人静时,林轻舟辗转难眠。他轻手轻脚起身,却听见偏殿传来楚翊压抑的声音:"...不许他再接近瑶光殿!若敢泄露半句..."
透过纱帘,他看见楚翊手中攥着块染血的帕子,面前跪着的太医瑟瑟发抖:"可林将军旧伤发作,一直喊着太..."
"闭嘴!"楚翊一脚踹翻案几,"他若敢在先生面前胡言乱语,朕诛他九族!"
林轻舟捂着嘴退回内室。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牢笼的栅栏。
林轻舟将信将疑,直到看见林逸骑着个太监满院子跑,才暂时忘了这茬。小团子举着糖葫芦扑过来:"阿爹!宫里比茶肆好玩多了!"
楚翊顺手擦掉孩子嘴边的糖渣:"昨儿教你的《千字文》背到哪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林逸摇头晃脑,"翊爹爹说背好了给骑大马!"
林轻舟手里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楚翊耳尖泛红,轻咳道:"童言无忌..."
日头西斜时,林轻舟终于逮着机会溜去藏书阁。他踮脚去够顶层那本《景朝官员录》,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先生找这个?"楚翊单手取下书册,呼吸喷在他耳后,"直接问朕不就好了?"
林轻舟转身时险些亲到对方下巴,慌忙后退却撞上书架。楚翊伸手垫在他脑后,无奈道:"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
泛黄的书页摊开在案几上,林轻舟指着"太傅林清臣"的小像惊呼:"这人怎么..."
"和先生长得像?"楚翊面不改色,"巧合罢了。"
"那为什么..."
"先生。"楚翊突然合上册子,"朕带你去看样东西。"
霞光中的梅林美得不似人间。楚翊拂去石碑上的积雪,露出"念卿"二字。
"这是..."
"朕刻的。"楚翊摘了朵红梅别在他襟前,"那年先生说想看雪中梅..."
林轻舟心头突地一跳。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执笔在雪地上写诗,有个少年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描...
"我...我们以前..."
"陛下!"侍卫匆匆跑来,"北疆急报!"
楚翊面色骤变,匆匆在他额间落下一吻:"等朕回来用膳。"
林轻舟捂着发烫的额头,突然发现石碑背面刻着行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落款是: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