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又想起之前丰沮说,袁禧为了化解诅咒四处奔走,但为什么这里一派混乱。有的田家人变成了双面活尸,而田莹却能好好转世,安然度过一生,而像田耀明这样的二百五又能正常活着。
田莹一步一顿地走向一个角落,越过一个个已经不成人样的田家人。
从前她也是这样冷漠地从这个阴暗冷漠的家族中走出去的,奔赴她自己心中所属。
与家人诀别的那一刻,就是从田家除名的那一刻,也是田振文再也不顾父女亲情的开端,亦或者是自从他当上端公开始,眼里就再也没有了除巫术以外的东西。
哪怕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哪怕是他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田家,都比不过什么莫名其妙的长生邪术来的重要。
“爹,你燃起鬼灯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你的女儿,哪怕一瞬?”
张煜看着田莹蹒跚的步伐,心中颇为不忍,想出言劝解。
马王爷却出人意料地开口了,他在一旁拖着嗓门说:“人死灯灭,何必执着。姐们你都轮回一世了,有些事情该看开还是得看开了,路到尽时该散就散了,再走下去那就是不归路了。”
“满地缠绕的尸骨,还有凌然林立的活尸,你要上哪儿去找前世的爱人?这地方有哪一块骨头长得别致一点还是每一具尸骨上标了号署了名?有什么解不开的爱是轮回了一辈子还忘不掉的?”
是啊,有什么情是轮回忘不掉的,孟婆汤洗不干净的?只不过是人心中那一点顽固的自寻烦恼作祟。豆大的胸怀自然只装得下情情爱爱,眼中只有羊肠小道,牛角尖也偏要一钻到底。
田莹的嗓音冰冷坚硬,像一颗顽石砸向了泥地,拼得头破血流,也偏要自己撞出一处立足之地。
“这辈子寻不到,那还有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轮回一世不够,就轮回两世、三世……直到了却心中遗恨,将他的尸骨好生安葬——不死不罢休——”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一字一字砸在了一旁三人的心中。
田莹总是想起最后那一日的大红绸缎高高飘扬,满街尽是爆竹,小娃娃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扑。她被扑的踉跄几步,跌进那人怀中,两人相识一笑,目光在艳阳中洇成一卷褪色的画轴。
倏地天边浓云骤起,顷刻间整个村子都浸在了血泊之中,放眼望去皆是惨死的人,连心爱之人也倒在了自己眼前。
方才那鲜活热闹仿佛一场幻梦,随后被玩弄巫术、丧心病狂的父亲一手打碎。
“迎亲的阿婆死的最惨……阿公才给她亲手制了一根手杖,还挂了一盏灯,就怕迎亲回来晚了,走夜路也稳当些——结果她就那样在阿公面前碎成了几块,阿公当即断气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可怖的场景……”田莹回头,看了看满地乱晃的活尸,音量陡然提高了,“可我当年一回头,看到的只有父亲冷漠病态的神情和田韩两家的畜生,他们都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田莹指着那些惨不忍睹的活尸骂:“你们现在变成这副鬼样子,总算高兴了是吧?满意了吧!剩下的呢?撂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些什么呢?无止境无休止的耻辱、怨恨、懊恼、羞愤——凭什么所有的罪孽都要我来担?你们都给我活过来,亲眼看看——我要你们亲眼看看这个地方,看看你们这些疯子,干的事……”
说完她又埋头四处寻找,口中不停地喃喃低语着,似乎是在跟故去的家人说,又好像是在对这里枉死之人的忏悔。
瘦弱的身躯孤零零地在尸堆里寻找,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但又那么固执。
“端公……”田莹大笑几声,又摇头说到,“这两个字本身就是诅咒,以前爷爷和祖父还在世时就已经有些癫狂了,我以为父亲不一样,可没想到,穿上那身行头,转身后父亲就不再是从前的父亲了。这破端公越当越不像样……最后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这低声言语极轻极快,其他两人尚且没有听清,张煜就已经听的一清二楚了,不由得心头一沉,手便暗自紧握住了。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袁禧呢袁禧呢袁禧呢——
此时,脚下传来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紧接着血液缠绕的灯柱又开始扭动了。蛇行般的花纹印出了当年的一幕幕惨状,又在一片血光之中,发出了一声声怪异的响动。
如同死尸身上的空洞被秋风吹响,这声音越过一条条沟壑深谷,使无尽的冤屈、悲苦、懊恼一口气宣泄殆尽,最后只剩下落叶般枯朽而渺小的一点。
张煜心觉不好,四处寻找:“袁禧呢!袁禧!袁禧!你出来!你又在搞什么鬼!”
一时间,所有的活尸原地爆裂,腐臭的液体、尸块四散开来,深绿的毒气蔓延在四周,将远处崖壁上环绕的灯光悉数扑灭,头顶的青鸟还有微弱的火光冒出。
此时此刻抬头望去,仿佛在幽冥大雾之中,得青鸟神使接引,即将御往西王母坐下侍奉。
原来仿若神明降世是这样的让人头皮发麻,浑身皆为之一颤。
张煜立刻将马王爷、罗文二人护在身后,扶光有灵,在迷雾中散发着金光。
倏地一声破风而出,将大雾搅碎,直冲那灯柱。石柱陡然破碎,四分五裂间,露出了其中散发着黑色银光的表面,那竟然是一块被巨大锁链紧紧缠绕的巨石。
陨铁制成,幽冥阴气炼制——是还魂石!
原来给全村人还魂的罪魁祸首就躲在这山体下的祭坛里。
袁禧不想毁了祭坛,难道是因为早就得知了还魂在此处压着?他难不成还想成全这些本该投胎轮回的鬼魂吗?不对,这些人死前尸首不全,死后魂破灯灭,只有上万怨灵堆积,是入不了轮回的。
所以他是为什么呢……为了还这些枉死的可怜人一个美梦吗?但他应该知道梦毕竟只是梦,没有意义的。
偷出还魂石的是他吗?
袁禧,你偷还魂石做什么……胆子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了吗?
还魂还魂,你想还谁的魂?
张煜闻风而动,扶光像是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旋即飞出去,在迷雾中横冲直撞,将这个洞窟震的碎石乱飞。
罗文几乎站不稳,抓着马王爷当石墩子。
在迷雾中,眼前这人俨然一扫往日罗文记忆中的不着四六,显得一派正气凌然。只见金光扫过的地方,迷雾瞬间被驱散,霞光之下,黑暗无处遁形。
张煜的身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人形,那人头戴金冠,身披白银镶玉甲胄,甲胄之下的袍子是雪白鎏金流云的,白玉腰封,篆刻祥瑞腕带,手中握着一柄金色长剑,足蹬踏云金靴,流光溢彩,当当站在张煜身后。
罗文看得眼睛都直了。
马王爷惊呼:“这辈子——值了。”
那巨大的人形跟着张煜的动作转过身来,刺眼的金光瞬间将整个洞窟照亮,一时间,那些经年盘亘的怨气消失殆尽。
漆黑的还魂石一阵一阵地发着古怪的响动,突然嘭的一声巨响,一股冲天的红光乍现,深入地下数十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深红的爪牙生发出去,将埋藏在这片土地里的一个个碎片席卷回来。
最终归于一体——张煜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带飞至半空中。
那些席卷而来的碎片瞬间填满他的身体,源源不断的热源钻进,滚烫又强悍,他闷哼几声,就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他自己的东西——
是他的灵魂碎片!
自己的魂怎么碎的到处都是?
他感受到了,来自蓉城郊区坟山的,来自无尽幽冥的,来自清泉的,还有来自……远方一个不知名的仿如绝境的山头——
他真难想象,当年自己被劈碎成这么多片,那该有多疼啊……
这些数不清的碎片几乎在那一瞬间,全部向他灌了回来。皲裂的身躯被粘合完好之后,就是喷涌而出的记忆、情绪,还有无数深埋在岁月中、被遗忘在山河里的恩怨情仇。
上至当年剑指苍穹的豪情,下至人间遛狗的闲趣,桩桩件件,丝丝缕缕,犹如长风过境,松涛不绝。
陡然间,苍穹破开一道浩然巨口,自上而下倾泻了万千流光,其间有只属于仙境的霞光风月,美轮美奂。
一股强大的力量顺势而下,掀起人间万里风云,山河共颤间无数浓云分崩离析,七彩的绯光似有万马奔腾之势,席卷着洪水与烈火向大地呼啸而来。
张煜的神识陡然一惊,连忙举剑破开山体,正对上了滔天的烈火。
他双手结印,打出一道法阵,刹时间,风浪具破,烈火分崩离析。紧接着一道强悍的力量自上而下压过来,张煜凌空一接,与之对抗。
张煜还没有搞清楚,上界这是在发哪门子神经,就见远处一串火龙,直冲幽冥,大地猛烈晃动之后,一个人影就被火龙从地下生生的拖了出来。
张煜瞳孔骤然缩成两点,他大叫一声,破开漫天流火,直冲那人影飞去。
扶光倏地踩在脚下,乘风而去。袁禧被神龙一角捅了个对穿,血流了一身,整个人趴在地面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张煜顾不上好好落地了,直接从扶光上摔下来,一下跪在他身边,将他肩膀揽起来,整个人贴近自己。
袁禧:“没事没事……”
张煜急忙查看他的伤口,手忙脚乱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
“这是发生什么了?嗯?你怎么又一声不吭消失了?”张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好像在滴血,忍不住埋怨到,“你这么不听话?非得把你带回家关起来?”
袁禧:“好啊……”
“别贫嘴——到底怎么回事?”
“我原本是想帮你把最后一缕神魂……拿回来,可没想到……有些自不量力了——”
张煜:“最后一缕神魂在哪儿?”
“大桃木。”
“为什么在大桃木?”张煜更加不明白了,“那又为什么会招惹上面那些?”
袁禧嘴角轻轻一勾,目光从张煜脸上挪开,抬头望天。此时天幕依旧气浪喧天,一派姹紫嫣红,但似乎消停了不少了。
“因为天界,想利用大桃木,毁了六道轮回……”
轰隆隆——几声惊雷炸响,方才还霞光万丈的苍穹瞬间变得漆黑一片,闪电滚滚而来,整个世界瞬间笼罩在无休无止的夜幕当中。
一声凄惨的雷鸣声过后,又是几道雪白的闪光,在短短几秒内照亮整个大地,将人间一切划分出利落的明暗分割线,棱角分明的地方,直击人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