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总部的电公交里,盛濯一路不语。何汐知道公交车不方便说话,也不着急,静静看着路边倒退的风景。
总部的风景其实并没什么可看,严重污染的土地无法种植行道树,连灌木和青草也长不活,全部的景物就是相同形制的抗沙暴楼房。不过今天大气污染物出奇地少,夕阳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使何汐身上多了几分慵懒的暖意。车上的其他乘客也大多被吸引了目光,抓紧时机欣赏这难得一遇的美景。
地球上的化石燃料早已枯竭,日渐高涨的电价使电动汽车也与普通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家用飞行器这种东西在几十年前流行过一段时间,但工业成本的上升和产能的下降早已使其失去了存在空间。
由于巡察组时常紧急集合的工作需要,组内每个成员都有一辆指挥中心配发的私家车,但盛濯的生活是巡察中心和部队公寓两点一线,平时坐坐公交更多一些。
巡察长显然不是个善于调节气氛的人,何汐回头望着他,见他也看过来,便温和一笑,主动找了个话题:“盛组长,你们在基地总部供职的人,就相当于公务员么?”
盛濯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正襟静坐,言简意赅道:“类似。总部的职能主要是统战和科研,外围城市则承担大部分民用功能,城市居民需要通过统一考核,才可以进入总部学习、工作和定居,享受基地的福利。”
何汐有些诧异:“外围城市的居民就不能得到基地的福利了?”
盛濯眼中染上几丝讶然,何汐一顿,明白了他的意思,歉笑道:“幻研中心的人说我受到旅幻门的辐射,出现了记忆缺失,很多事情在脑子里都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了——盛组长觉得啰嗦,我回头自己上网查查就行了。”
盛濯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道:“没关系。外围城市的居民当然可以得到基地的保护,但前提是按时缴纳‘人身安全税’。相比而言,基地内部人员可以享受免费的人身保护,以及医疗、教育一系列福利。”
巡察长的眉眼浸在金红夕阳中,显得越发英挺如削,又添了几分清冷的沉静。何汐了然弯眸,正要说话,公交车已经停在了“基地一号公寓”站牌前。
稀稀拉拉几人起身,何汐跟在盛濯身后下了车,凛冽的晚风吹来,他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盛濯淡淡的眼神落过来,何汐拢拢衣襟,笑着示意自己没事,感受到四周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他也不尴尬,想到这大概都是盛濯的同事,便一一回以礼貌的点头。
出于防沙尘需要,基地总部的楼房普遍不高,盛濯家住的公寓共有8层,巡察长家在第8层,楼中配备有高速电梯,所以不会影响巡察组的紧急集合。
盛濯用手腕上的智脑外设刷开门锁。
巡察长的家和何汐想象中整洁一尘不染的样子几乎没有差别,为数不多的出入,是电视旁边摆放的一口圆形鱼缸,以及茶几对面墙上的落地镜。
没有过多打量,何汐安静坐到了沙发的一角,抬眸看着巡察长。
那位雷厉风行的女研究员,生物研究所几位咄咄逼人的教授,以及传闻中有“17个男友”的A巡察长,已经在一小时以前悉数被这位E巡察长得罪了。
“我该为自己的抢手感到自豪吗?”
何汐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无论是生物研究所还是幻研中心,对你都不是什么友善的去处,”盛濯终于开口解释,他眉梢一挑,语气略带嘲讽,“至于左琼——你跟着他,的确能受到很好的保护,但你可能会得病。”
何汐哑然失笑,想了想,八卦道:“A巡察长真的有17个男朋友?这是你们基地允许的吗?”
盛濯道:“不允许,但是——”
他话音顿住,何汐立即明白,盛组长不便在背后说人坏话——组织不允许,但是架不住有人脸皮厚。
盛濯看他一眼,转身脱下巡察组黑蓝色的制服外衣:“你似乎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
何汐看着他把衣服和檐帽一起整齐挂在门口衣帽架上,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鼻梁前一勾,不过摸了个空。
他微微一愣,很快收回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现在除了本能常识,记忆和一张白纸也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无所谓恐惧了。”
他自然而然地再度打量起这位巡察长,对方外衣下是制式的深蓝色衬衣,胸口绷得紧紧的,腰间却松松垮垮,用带巡察组标志的皮带束着,再往下就是长裤勾勒出线条笔直的长腿。
何汐有些记不得自己的性取向了,但他觉得如果对方现在提出睡一觉,或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自己一点都不会介意。不考虑“会不会得病”这个问题,相比那位虽然长得不错,但风流轻佻盛气凌人的A巡察长,E巡察长锋芒内敛不张扬的俊让他心情不错。
他脑中构思着画面,饶有兴趣地等着盛濯开口。
盛濯明显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轻轻一哂,没什么顾虑地击碎了镜花水月:“如果你误会了,我很抱歉。假如有更好的办法,我刚才不会那样冒犯你。”
他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暗:“不过你既然失忆,应该也不记得这枚五角星的来历了吧。”
何汐丝毫不意外,顺着他有些复杂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他身上这件白色条纹衬衫是从旅幻门出来时就一直穿着的,左侧贴近心口处别着一枚银色的五角星,大概因为颜色和衣服重合,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何汐轻轻按动卡扣,把五角星摘了下来,感受着掌心略沉的凉意,念出了上面浮刻的字:“‘奖、励’。”
尽管盛濯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但看着他沉默不语地接过五角星,手指慢慢摩挲表面的字迹,何汐感觉巡察长的情绪并不高。
何汐体贴地陪着他沉默,过了一会儿,盛濯神色恢复如常,轻轻说道:“这是钟院长的东西。福利院出事之后,我回去就再也没见到他们,许多东西也消失了。关于福利院的事,你能想起多少?”
何汐没想到这位E巡察长是出身于孤儿院,一愣之后,苦笑道:“完全没印象了。你们福利院出了什么事?”
盛濯薄唇抿成一条线:“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刚满十六岁成年,离开福利院到外面谋生,那天回去看望钟院长,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钟院长的两个孩子。孩子只有两岁,什么也不知道。我等了许多天,四处打听也没有结果。”
何汐哑然。
那位钟院长扔下幼小的孩子失踪,很难说不是遭遇了横祸,盛濯在他胸口发现这枚和钟院长一起消失的星星时,大概很用力才维持住了镇定。
盛组长不惜得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也要把他救出来,若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何汐脑中空空荡荡,半点蛛丝马迹也无,想了想,只好试着提供了个思路:“这枚勋章是钟院长用来奖励学生的?既然我把它挂在胸口,说不定我也是福利院收养的小孩。”
盛濯脸上升起一点啼笑皆非,“如果你是,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何汐半开玩笑地说道:“或许你和我一样也失忆了呢?”他有点想打趣巡察长,又道,“我忘得还算挺干净,盛组长觉得我以前会是做什么的?”
盛濯抬起眼皮看向他,脑中浮现出隔着玻璃墙的那个笑容,对面的工作人员面色严肃,而这人十指交叉坐姿随意又从容,仿佛鼻梁上天生该架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透着干净的书卷气。
盛濯惜墨如金地说:“作家,白领之类,或者老师。”
何汐有点遗憾唏嘘:“也许吧。不过既然没人认得我,看来我是影视明星的机会不存在了。”
盛濯莫名语结,智脑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轻按耳麦接通,方之涵惊雷一样的声音在耳旁炸起:“喂,老大你什么情况啊!”
方之涵这人活络得有点泼皮,除了在工作中捏着鼻子叫组长,其他时间基本没有正经,今天他格外兴奋,盛濯心中微感不妙,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说清楚。”
方之涵在电话那边声音更高了:“基地的内部论坛都炸了,你没看?你铁树开……”
“……我从不看论坛。”
盛濯打断他,冷漠地挂了电话。
何汐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憋笑忍住不语,等着巡察长开口。
气氛沉闷了片刻,盛濯略带郁闷地说道:“这段时间你在我家住下,过几天如果有人上门,麻烦你配合我一下。”
何汐心中好笑,觉得盛组长这副样子莫名有些可爱,明知故问道:“配合什么?”
盛濯扫他一眼,眼神藏着不易察觉的刀锋,半晌才泄了一丝气:“配合我假扮情侣。”顿了顿,声音略低地补充道,“你现在失忆也不要紧,我既然把你带回来,就会对你负责的。”
他说了几句,大概自己也品出些许奇怪的味道,便果断地缄口不言了。
何汐忍俊不禁,促狭心大过对自己今后命运的关心,道:“你真的不去看看论坛?我都有点好奇了——你们的基地还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盛濯凉凉看他,起身,扔下一个走向厨房的淡漠背影,“我说了,我从不看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