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离婚了。
那个男人他家暴,母亲忍了那么多年终于爆发。有了伤情鉴定,还有派出所的报警回执,母亲到底还是成功地把婚给离了。
临走前,母亲抹着泪跟我说,她决定带走小宥。
我点头说好。
母亲以为我会怪她选了小宥。其实不然。
弟弟黎宥,那时候他还没改姓,叫于宥,比我小三岁。
那年,我十五,高一在读,小宥十二,刚上初中。离开前,小宥对我说:“哥,你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他要我当心那个对我们拳打脚踢的男人。
我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我十五岁了,个头一下子窜上来了,长期锻炼让我四肢的肌肉变得紧实有力,那个男人看我时眼里开始有了惧怕。
高一了,每天都很忙,刷不完的题,背不完的单词,我和小宥三个月才见一次面。
最后一次和小宥见面是在高一下半学期。
我用靠帮同学拿快递挣到的一点点零花钱请小宥吃双层厚牛堡。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吃,我才发现他嘴角肿了一块,还泛着青。
“你这里怎么了?”我用手指了指他的嘴角。
小宥下意识地捂住嘴角,垂下头,说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小宥放下捂着嘴的手,辛苦绽开一个笑,“是上体育课的时候被球砸到的。妈给我喷过药了,过两天就没事了。”
我看了看他的伤,虽肿着,但还算好,没伤到眼耳鼻。
“以后当心点吧。”我对小宥说,又去单点了份薯条。他嘴角肿着,吃双层厚牛堡对他来说太辛苦。
小宥把沾了番茄酱的薯条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回答我:“知道了,哥。”
参观了航天研究基地,我送小宥去地铁站。
过了闸机验票口,他朝我挥挥手,说:“哥,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没入人群,我想,等放暑假了,我们就能多见几次面了。
可小宥死在了那年的暑假前。
他从一栋烂尾楼的天台一跃而下。
接到电话,我整个都懵了。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却只听到嗡嗡嗡声。
他们没让我见小宥最后一面。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自*杀。
可即便是自*杀,总也得有个理由。
没人肯告诉我那个理由。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查。
他们对他的死三缄其口。我没能查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母亲说小宥听话又孝顺,邻居说他礼貌又乖巧,老师说他好学又刻苦,同学说他温柔又内向。
如果真是这样,小宥为什么会毫不留恋地从天台纵身一跃。
我站在小宥跳下的天台往下看,想去代入他的感受。
大概是夏日的阳光太过强烈,我感觉有点儿眩晕。小宥挥着手说“哥,今天我过得很开心”的画面一遍遍浮现在脑子里。
我蹲下来,揉着太阳穴。
回到家里,我意外发现信箱里被人塞了封信。
自从水电燃气公司不寄纸质账单后,我就很少开信箱。那封信躺在一堆乱七八糟色彩斑斓的小广告里显得特别明显。
普通的3号信封。没有寄信人姓名地址,没有邮戳,只写着“黎宥的哥哥收”。
在天台待了一个下午,我又渴又累。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听那个人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看吧,离了这家有什么好”。我坐在楼下花坛边,抹去信封上的灰尘,拆开,展开对折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硬邦邦,我毫不怀疑那人是用左手写的。
我提起了些精神,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末了,我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
上楼的时候,我在想——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
年初的时候,我得知那个宗桑回来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放弃找那个宗桑。
当年小宥出事后,那个宗桑便转学了,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打听到他的消息。
得到他消息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当年去三中。
校门口,那个女生看到我时目光躲闪。我佯装等人,一面用余光注意她。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同学说笑,一边频频回头窥视我。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写信给我的人。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和同学挥手说明天见,那样子像极了小宥在地铁站跟我说“哥,今天我过得很开心”的样子。
看着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我快步跟上。
几站后,车里空荡了许多。女生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位子落座。
我能感到她咽了下口水。
目光直视着前方,我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事。”
女生扭头看向我,脸上的惊愕一点也不掩饰,半晌才低下头,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轻笑,心想,到底年纪小,一诈就承认了。
越过她的疑惑,我问了她几件我想知道的事。
回忆那些事让她有点紧张,她叙述得磕磕碰碰。听着她说那些混账干的事,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不想让她看出我即将失控的情绪。
她叙述得糟糕,但到底让我了解了一些之前不清楚的细节——那些有些人为了粉饰太平想压下去的事。
还差四站到终点站,我觉得差不多了,正好公交车进站,我再次谢过她,然后起身下车。
公交车在我面前缓缓起步,我才想起,我还没问她叫什么呢。
***
再遇到她是我读大三那年。
她是大一新生。
我在一群人中一眼看到了她。她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还背着一个大书包,正往女生宿舍去。和几年前相比,她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扎得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也看到我了,对我笑笑,但没停下脚步。我没看见她的家人。她一个人,两个行李箱对她来说过于沉重。
我大步走过去,接过行李箱。
“我来。”我说。
她直起腰,还喘着气,说:“谢谢啊,黎宥的哥哥。”她的声音倒是比几年前的更清透些。
听到“黎宥的哥哥”这个称呼我有一瞬的愣神。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过“黎宥”这两个字了。
她似乎察觉到我有点不对劲,歪头,小心翼翼唤了声:“黎宥的哥哥?”
我笑了笑,推着行李箱,试图掩饰刚才的走神。
“叫我于森吧。”
“啊?哦!好的学长。”她走在我旁边,拉了拉背包的带子,语气轻松,“那学长可以叫我姚晓晨。”
“姚晓晨是吗?”
“嗯。”
“好的,我记住了。”
***
那个宗桑姓曹名鑫,一个不学无术、半社会人的混混。
小宥十二的时候,曹鑫十四。年龄,加上身材的优势让姓曹的在初中学生中极其嚣张。
我曾问过姚晓晨,像曹鑫那样的混混怎么进的三中?
姚晓晨也答不上来,她只能把她知道的、看到的告诉我,更多的她也不清楚。
小宥出事后,不到一个星期,曹鑫就转学了。
我去了姚晓晨说的老槐树。
那一片都是老房子。老槐树在一座叫望槐桥的老桥对面。
巷子逼仄,即便是夏日的阳光也晒不进来,生满苔藓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犹如雨后积了水的浅坑。
空气里带了点潮,冷飕飕的。我抚了抚裸露在外的胳臂,才发现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穿过蜿蜒的小巷。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姚晓晨说的话——在食堂后面的的空地,他们揍他,掐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地上踢,踩他的手指……
“没人出来阻拦吗?”我记得我当时问。
“没人敢。大家都怕曹鑫,没人敢管闲事。”
“你说的老槐树在哪里?”我又问。
“在望槐桥对面。”
我点头,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枯叶在我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绕着这棵老树走了两圈。
姚晓晨说的红墨水印子还在,血红,不规则,不细看绝想不到那是把人倒挂上去后浇上去的。
眩晕感又来了。
我在老槐树下坐下。
闭眼,面前全是红……
***
隔个两年我会去一趟槐塘村,去的时候还会带上一罐红墨水。
老槐树上泼洒的红墨水提醒我不要忘了小宥受的难。
曹鑫回来后,我想办法搭上了他。
见到真人之前,我一直以为曹鑫是个高大魁梧、带着痞性的社会青年。
事实证明,我刻板印象了。
二十多岁的曹鑫身高不超过一米七八,瘦不拉几,胳臂上的蜘蛛纹身也没让他看起来多有气势。
初一的男生大多还没发育,倒让这个当年比小宥长两岁的宗桑能仗着年纪身高的优势对学弟横行霸道。
人总归是欺弱怕强的。十二岁的小宥皮肤白皙,秀气腼腆,当年身高不过一米六二,不难想象他为什么会被某些宗桑逮着作为霸凌对象。
若是再过个两年,小宥的身高想必也能窜到一米八。那个时候应该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他了。
可是没有“若是”了。
帮了曹鑫两个对我来说不过是花点钱的小忙,他对我越发巴结了。他如今破落得很,早没了当年霸凌同学的狠劲,对我哥长哥短的叫个不停。
我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真恨不得给他两拳。
谁是他哥。
8月初,他又来找我帮忙。
我故意没去赴约。我知道他现在找不到能帮他的人,我越是怠慢他,他越是急。
人只要急了,就失去了判断,失去了判断有些事就不会去深究。
8月12号,我去隔壁省嘉平市参加行业大会,同去的还有姚晓晨和翻译部的张经理。
大会是在13号举行。我们其实没必要提前一天到,但我有我的小心思。
我约了曹鑫12号见面。
那天,我会以我的方式了结他。
我需要有人给我做不在场证明。
警方未必会查到我身上,但万一呢,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张经理五十多岁了,上个月刚做过手术,术后恢复一般,隔三岔五请病假。出差前,我曾找他谈话,说要是身体状况不允许,可以换别人去。
我说得委婉,给他种我并不希望他去的感觉。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笃定他不会放弃去参加大会的机会。这种全国性的行业大会,并不是所有行业内人都有机会参加,错失了这次机会,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
果然,他絮絮叨叨了十来分钟表示自己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我表现出勉强相信他的说辞,他出办公室时,吁了口气。
按照行程,我们12号一早出发,我存心开错了路,午饭前我们才抵达酒店。
我们订了三间房。我住套间,张经理和晓晨各住一间标间。
下车的时候,我稍微暗示了一句张经理看上去面色不太好。
安排晓晨一起去,就是知道她的为人——她很会替人着想。
午饭吃得简单,我们三人都没什么精神。我的心思全在槐塘村,晓晨和张经理则是因为旅途的疲劳。午饭后,我出去买了三杯咖啡,一杯我自己喝好提提神,还有两杯,给晓晨和张经理的。那两杯里我放了点东西,一如那日的早餐。
对晓晨来说,那些剂量不至于让她嗜睡,但对张经理来说就不一定了。我给了他翻倍的剂量,再加上他身体本来就弱,容易产生疲倦感。
我佯装没察觉他们困得直打哈欠,照样给他们安排大量的工作。我进了卧室,反锁了卧室的门,晓晨和张经理留在客厅做准备工作。
这一片地区我来过好多回,知道哪有监控,知道怎么躲避这些监控,也知道这间套间的窗户阻拦块用把螺丝刀就能取走。
我还知道,酒店有道外楼梯,逃生用的,通往酒店后面的小巷,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