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记下房钱。
此间客栈是进山上香的富户专住的,掌柜殷勤地将他们让进一个单独的小院,内有两层小楼,上下共六间客房。庭院布置雅致,有一个单独的汤池可以泡澡,更能从独立的小门离开客栈直往山上。
饭菜亦十分可口。
众人都没喝酒,泡了泡澡,和衣稍微睡了一时,算好的时辰一到,即离开客栈,往山顶金霞观去。
本以为山路孤寂,没想到有不少香客同行,多是携家待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胆好奇的与他们攀谈,众人当然未透露真相,倒是得知这些香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都是去金霞观祈福。
白如依与香客们聊得甚欢,又问他们为什么来祈福。
香客们有说求平安的,有说求康健的,几个外地的香客说,路过明州,听说金霞观灵验,前来拜一拜。
白如依顺着话头道:“在下听说,明州有座宫观求姻缘求子最灵验,可是金霞观?”
一位女香客道:“求姻缘求子,清仙观,至道宫。若是佛道都信,白山寺、报恩寺,都灵得很。金霞观求平安求福寿的,家里若有病灾,也好来金霞观拜一拜。”
白如依道:“可是第一要拜元君殿,慈航殿?吾等鲁男子,恐怕冒犯不敬,还请夫人指教。”
那妇人笑道:“啊呀,先生好客气,你莫不是位什么微服私访的贵人吧,这么多人护着你。”
白如依忙摆手:“不是不是,学生乃是这位爷的跟班,约莫算个帐房。”
又一个香客笑道:“帐房好呀,管着钱袋子,好福气呦。这位爷也像是豪爽人。相得得很,相得得很!”
方才那妇人接着道:“爷和先生进金霞观,拜当然第一拜玉皇殿、老君殿。慈航殿、元君殿,自然也必须拜的。贵人爷和先生若是求平安顺遂哩,又当拜三官殿、财神殿、武圣殿,求身体康健,那就拜药王殿。”
她的相公点点头:“药王殿。”
白如依拱手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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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山顶时,天已微明,东方云霞沁出一抹胭色,金霞观山门洞开,氤氲香火气,缭绕颂经声。史都尉白如依一行迈进门槛,向知客的女冠出示公文令牌,史都尉问:“敢问贵观可有一位姓薛的道长?”
道姑从容一礼,示意身旁的童女前去通报,引着众人穿过院落,到一处厢房。
等了盏茶工夫,一个年约六旬的道姑进得门来,施礼道:“贫道薛镜见过都座。”
史都尉也不多客套,径直道:“近日明州城中连接有女子遇害,其中一位蒙难的女子朝楚似与道长很熟,由是某特意前来,想询问道长几句话。”
薛道姑道:“贫道确实认识朝楚,亦猜到都座来意,请尽管赐教。”
史都尉道:“听闻朝楚初一十五都会来金霞观上香?”
薛镜道:“回都座话,的确如此。”
史都尉上下打量她:“朝楚所做的营生,道长想来也清楚?她为何别的寺观不去,每月初一十五只到金霞观?”
薛镜合起双目:“天下众生,一般平等,贫道眼中,所有施主皆无分别。因何而来,都是缘法,所求何事,皆为执着。”
史都尉道:“但朝楚非寻常香客,与贵观似有不一样的缘。她的买卖,你也有参与吧。九月十五,眷春楼的姑娘粉香在观中有求于朝楚。之后她又求了你,你答应十月初一代她向朝楚说情,促成此事。朝楚终于答应,十月初三,朝楚将要给粉香的东西送到金霞观。十月初四,由你将那样东西给了粉香。这些道长可还记得?”
薛镜道:“记得。”
史都尉冷冷道:“道长应知,朝楚让你转交给粉香的是一匣落胎药。你既然是出家人,敬生惜命,怎能参与这样的事。”
薛镜从容道:“无量寿福,贫道自知罪过,但那胎儿根本不可能降生。可怜可怜,他母亲在那样的地方,若是老鸨动手,轻则那女子今生不能有孕,重则有性命之虞。贫道求之最周全,所有罪孽,亦当承担。”
史都尉问:“诸如此类的生意,你参与了多少?”
薛镜道:“只此一件。据贫道所知,朝楚之前也从不为此事,此番乃破例。”
史都尉冷笑:“有方有药,这是之前从没干过?”
薛镜道:“知术非等于常为,药可现配。据贫道所知,确实没有。朝楚已身故,贫道承认做过一件和做过一百件有何区别,又有什么不敢认?”
史都尉道:“还是有区别的,一件叫偶尔破例,且有不得已的理由。多出几件,即是一桩长久生意。”
薛镜道:“朝楚施主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到观中,不管贫道有无帮过她,帮过多少次,在都座看来,都是同伙。贫道也不多辩解。”说罢又闭上双目,一副超脱淡然姿态。
白如依温声道:“请教道长,朝楚姑娘到金霞观,可是主要参拜元君殿?”
薛镜睁开眼:“回施主话,朝楚施主到小观,所有都会参拜。”
白如依问:“哪间殿她敬香最多,拜的时间最久?是元君殿么?”
薛镜道:“朝楚施主在小观供奉甚多,敬拜虔诚。”
白如依起身:“在下能否在观中走走,往各殿参拜一番?”
薛镜让开身形:“贫道只是观中侍奉之人,施主敬香,随心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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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的人听到这,都有点云里雾里。
唯张屏肃然端坐。穆集见他眼神中透着清醒,只当他是故作沉稳姿态,有意面露不解道:“不知白先生总问元君殿何意?张先生想来晓得。”
张屏道:“元君殿中供奉碧霞元君,据说碧霞元君掌管人间的地仙精灵。”
如果朝楚供奉狐仙,理应敬拜碧霞元君,她初一十五去金霞观,亦应是为了参拜元君殿。
穆集道:“原来如此,吾也曾模糊听过,以为只是北方一带习俗,未想江南亦是。”
巩乡长道:“碧霞元君保生济世,常有人向元君求子嗣,或求孩童健康。在下猜测,白先生可能还因朝楚给那两名青楼女子落胎药,觉得她想向元君求恕罪,或为那未出生的孩子立牌位超度之类?”
柳桐倚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张屏道:“白先生是觉得,朝楚初一十五到金霞观,着重参拜的并非元君殿。”
柳桐倚双眼又亮了亮,赞同地颔首。
冀实凝望张屏:“你觉得,朝楚到金霞观,是为了哪座殿?”
张屏恭敬向冀实道:“方才捕头的叙述中已点明答案。”
桂淳望着张屏一笑,冀实亦莞尔。
穆集冷眼旁观,在心中暗暗一呵,这位小张前知县,分明挺知道什么时机说什么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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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绕到前院,真的如寻常香客一般参拜每间殿。
金霞观在明州不算大宫观,仍有很多香客捐资,殿堂开阔,神像皆是金身,披着锦缎衣氅,殿内悬挂彩绣法幡,连蒲团都是精绣彩缎制成。
史都尉和小兵们跟着白如依一一看过,到了元君殿内,主神台供奉着一尊神像,端庄美貌,即是碧霞元君,左右两侧祀着四座神像,乃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痘疹娘娘。
殿中燃着很多长明灯盏,供着福牌,数名香客跪在神像前祷祝叩拜,殿外一棵大树上系着密密的祈福红带。
白如依在福牌灯盏处打量,示意史都尉看灯架中侧的一对大灯,灯身乃乌银铸造,样式与别的灯盏不甚相同,盏身各镌着一根枝叶,史都尉双眼一亮:“嚯!”
顿有香客向他们看来。
史都尉压低声音:“这是朝楚香堂里圣仙娘娘像手中的树枝?”
白如依点头,取出汗巾包住左手转动灯盏,再举起灯盏看底部,殿中侍立的道姑面露不豫之色,但未阻止。白如依将灯盏举高些,示意史都尉看,史都尉猫腰一瞧,又一声嚯险些脱口而出。
灯盏底部刻着一个跪伏的女子。两人再看另一盏灯,底部有两名女子像,也是跪伏姿势。
史都尉再低声问:“这是,朝楚和那两个不会说话的姑娘?”
白如依又点点头,史都尉让小兵熄灭灯盏,当证物收起。道姑闭目念诵经文,白如依又走到福牌架前。
史都尉问:“先生在找莺期有没有给那个打掉的孩子立超度牌位?”
白如依朝史都尉钦佩地一拱手,又叹:“此事隐秘,即便立了,咱们当下很难找出。”
史都尉一瞥不远处的道姑:“观里的人肯定知道,叫来问问罢了。”
白如依道:“供奉牌位乃隐秘之事,强迫观中人说出,她们可能觉得罪过。知不知道,对查案没什么影响。”
史都尉点头:“懂了,那就不问了。”
几人正准备离开元君殿,白如依突然又想到什么,折返回灯架前,拿起朝楚供的那对大灯旁侧及上方的灯盏查看。
一直未有动静的道姑上前阻拦:“诸位,此乃小观施主虔心供奉,请勿要擅动……”
话未落音,白如依举着放在朝楚灯盏正上方的灯,凝望底部,脸色大变,史都尉亦再猫腰看去,竟见灯盏下刻着一朵闪着霹雳下着雨的云与一把在雨中的无鞘剑,剑刃横处,正是朝楚灯盏下跪伏女子像的位置。
白如依再拿起右侧灯盏,盏底亦有一朵闪着霹雳下着雨的云,云上托着一只堆满饭的碗。
白如依问道姑:“道长可知供这对灯者是谁?”
道姑亦看出此事不寻常,先端详了一下这对灯的灯身,迅速走到殿门左侧摆放的桌案处,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翻看。
“应是这里,十月初六,供福灯一对,香油三个月。”
纸页布施栏中写着「东月县日海乡方有信为母海氏孺人祈福敬奉」,其后注着香资。
史都尉盯着这行字:“肯定是编的吧,没听说哪里有个东月县。”
白如依道:“对,籍贯用了拆字法,东月县日海乡合起来就是东海明,明州也。方有信和海氏暂不知何解。看笔迹,这些记录都是道长写的,而非供灯的人?”
道姑道:“无量寿福,施主说得不错,全是贫道书写。”
史都尉问道姑:“可记得此人模样?”
金霞观每天香客众多,道姑们也都挺不想惹事的样子,史都尉这一问本没抱希望,哪知道姑道:“回都座话,贫道记得是位男施主。因小观在山顶,此山亦不算这一带风光极盛之处,施主们大都是专程来上香的,亦多是女施主或家人夫妇同来,甚少单独男客。那位客人上午到的,这两盏灯原非摆在此位,贫道为他供灯之后,他又自行挪动了灯盏,说他母亲一定要他摆在那里,贫道见他孝心虔诚,便答允了。”
史都尉问:“他大概多大年纪,高矮胖瘦如何,五官有无特别之处?”
道姑回忆道:“身量中等。”又打量白如依,“比这位先生低一些,不算胖也不算瘦,肤色略黑,戴着一顶毡帽,进了殿内也一直没摘下,髭须甚浓,贫道不大记得他眉眼。但觉得,他年纪应该不大,约莫二三十岁。”
此人的声音也十分沙哑,像是伤风了或刚呛到了一般,口音没什么特别。
史都尉与白如依互望一眼,如此形容,十分像在计福妹遇害一案中,顶替河槽码头船工厉毅,将计福妹的尸身放到石器店门口的人。
史都尉问道姑:“灯盏需定期往里面加油,你们为何一直没发现底部刻画?
道姑叹息:“确实是贫道的疏忽,除却朝楚施主的供灯,所有的灯盏都是小观自备的,平日看护,定时添注香油,擦拭盏身,未有多看底部。”
史都尉再细瞧灯架,确实除了朝楚的那对大银灯之外,其余灯盏都是铜的,样式相同。那么嫌犯是如何将图画刻在灯盏下的?
“这些灯盏在何处制作?城中哪里买得到一样的?”
道姑道:“贫道出家时,观中就有这些灯盏了。附近宫观所用与小观相似,若想仿制,应也不难,找个铜器铺就能制得。”
史都尉命小兵将这对灯盏也一并收起。众人离开元君殿,白如依没再绕圈,径直前往另一间殿——药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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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殿香客众多,烟雾缭绕。
香炉边守着几位道姑,劝香客不要抓取香灰或往香灰里埋馒头菜团烤食,避免烫伤。殿内神像前跪满香客,很多人手捧水碗水壶,虔诚祈拜。
史都尉和白如依从人缝中闪进殿内,只见殿中左侧有两排高大灯架,排满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