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绵雨很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阴冷得不像话。特别是落在这座村子里,每一滴雨都像针,刺着凉意。
俞皓淋着雨跑回家,推开生锈的金属院门,伴随着“吱嘎”一声走了进去。
他家是标准的自建住房,进了家门口便能看到爷爷躺在客厅的木椅沙发上。
“回来啦?”俞老爷看着村支书今年给他送的大电视问道。
俞皓没搭话,掏出钥匙径直走回自己房间,拿了条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短发,收拾套换洗的衣服走去浴室。
家里的热水器是最近新换的,说是要普及乡镇天然气覆盖率。
他快速洗了个热水澡,驱散今天的霉气和湿气。
刚走回客厅,俞老爷懒洋洋地说:“宋洋来找你。”
“哦。”俞皓简略回复,随即走进房间,看到宋洋坐在他书桌旁。
“这么快回来?”宋洋责备道,“校长给我打电话说你都不愿意跟老师们搞好关系,老摆着张臭脸。”
俞皓心里呵呵笑,关系好到都互相磕头了。
“你不用忙吗?”俞皓关上房门,“我还想把试卷做完。”
“帮你订的英语周报到了。”宋洋手指着书桌上一沓报纸,“有不懂的你找那些大学生问问,我打听过了,有个数学系和英语系的辅导你们高三,肯定会安排到你班里去的。”
虽然是村支书,但宋洋很年轻,是村里少有走出去还愿意回来做建设的大学生。也是俞皓从小结伴的大哥哥,对他们家颇为照顾。
俞皓走回书桌前坐着,收起英语周报说:“知道了,谢谢哥。”
“你跟我还需要谢什么?”宋洋站起身,“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吖姐惦记你呢。”
“好。”
宋洋走出客厅时,对还在沙发上躺着的俞老爷笑了笑,便打算离开。
“不留下来喝口茶么?”俞老爷用他那几十年的老烟腔问。
宋洋苦笑着看这位花白懒汉,心想喝茶可能还要自己伺候着,便应付道:“大爷,我还有事,你早点休息。”
“哎等等……”俞老爷叫住了他,毫不掩饰地问,“你跟俞皓说什么悄悄话?是不是政府又有什么新补贴?”
“没,学校的事。”
可俞老爷止不住地往“钱”想,追问道:“发奖学金啦?”
宋洋心里翻了一记白眼,尽量控制住表情,“大爷,你想多啦,奖学金上学期不是发过了嘛,还是打你账户上的。”
“那这学期呢?”俞老爷不依不饶地,生怕少拿一分一毫。
“这学期还……”
“你赶紧走,跟他讲那么多做咩(什么)?”俞皓气得客家口音都飙出来了,打断两人没意义的对话。
宋洋尬在原地,来回看他们爷俩,“行行行,我走我走。”说完,拿起门边的雨伞走了出去。
俞皓刚想关上房间门,爷爷喊住了他。
“哎!”
“要做咩!”俞皓没好气地问。
“把门关上,吹得屋冷。”
俞老爷从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除了有人喊打牌之外,基本躺在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瘫痪老人。
“这宋洋也断真昂古(真的傻),走前不识给人带门。怪不得读完大学,也只能回村里过日子。”
俞皓恶狠狠地剜了自己爷爷一眼,重重地把家门关上,丢出一句:“有事别喊我,我要复习。”
“啧。”俞老爷皱起鼻子看他,“搞那几张破纸能变几张钱?你看宋洋忙到屎都不敢多拉,还不如你初中同桌早早去打工赚钱。”
“……”
他不想回应这句话,因为换做自己,绝对不会回来做什么建设。
但宋洋作为他成长过程中异父异母的大哥,俞皓不想说出任何对他不敬的话。
今晚俞皓依旧刷题到深夜12点,草稿本上的演算过程,被写满一张又一张。等他终于把一套理科试卷完成后,伸了个懒腰,肚子深处就传来鼓点。
下午他只在公交车站匆匆垫了点东西,这会儿早该饿了。
俞皓走出客厅,发现电视还开着,而爷爷则闭着眼睛睡觉,嘴巴还微微张开。
感觉像死了一样。
俞皓走过去把电视一关,打算去厨房弄点吃的,没想到身后的“死人”突然说话。
“做咩关我电视。”
这三更半夜的,吓得俞皓一哆嗦。
“你睡觉还看什么电视?”俞皓吐槽道。
俞老爷伸长脖子看着他说:“我这是听电视。”
俞皓不想跟他废话,重新把电视打开,走去厨房。
“是不是做宵夜。”俞老爷盯着他背影喊,“给我也做一碗。”
大约十分钟后,俞皓端出一锅热腾腾的面条,放置在爷爷面前,就差给他上柱香,再拜一拜。
两人吃得差不多,俞老爷先站起身说:“等下把碗洗一洗,记得关灯,一度电几毛钱呢。”
俞皓眼珠子缓缓地跟随他一步一蹭地移动,非常好奇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前半生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睡觉前,俞皓才拿起书桌上的手机准备充电,看到裂开的屏幕显示两条消息。
[m]: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m]:等开学我请你去吃饭
刚开始俞皓还想了一下这个m是谁,才记起来是那个温绵川的微信名。他害怕霉运也会从手机传播,索性不回复撂在一边。
隔天,俞皓睡到自然醒,由于生理钟的习惯,睁开眼也才八点多。简单洗漱完后,床头的手机“嗡嗡”作响,他看了一眼,是宋滢的电话。
“吖姐?”
“阿皓——”宋滢讲电话总是很大声,“想吃什么?我买菜回来。”
“随便。”俞皓没忘记昨晚答应宋洋的事,“别搞太复杂。”
宋滢连声答应后,便挂了电话。
俞皓把书桌的窗户推开,经过昨晚的雨,现在空气都带点湿润。他想趁现在客厅没人,通一下风。
随后拿出英语报纸,静静钻研。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俞皓把房间门锁上后,直接走出家门。经过客厅时,还能隐约听到爷爷在房间里传出刷短视频的聒噪声。
“等下记得喝汤哇。”宋滢端着盘盛出来的鸡肉,“好靓的,祛湿鸡汤。”
“吖哥呢?”
“回村委啦。”宋滢在他旁边坐下来,“别等他,他就是喜欢忙。”
宋滢和宋洋的态度截然不同。
当初,宋滢并不支持宋洋这个大学生弟弟回村建设。所以对于俞皓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干弟弟,她看得比自己亲弟弟还要亲。
“你阿爷还是不同意你住宿么?”宋滢吃饭时问了一句。
俞皓摇头,但他猜到宋滢接下来要说什么。
“要不我帮你出这几百块住宿费算了。”宋滢一遍夹菜一边说,“都快高考了,每天还从村里坐车去上学,哪有时间给他耗。”
“不想跟他吵。”
这是真话,每次跟爷爷说到住宿的事就烦。家里不是真缺这几百块钱,只是俞老爷非得让他留在身边伺候。
宋滢无奈呼出一气,“等下去我店里拿点衣服?今天省城又来一批新货。”
“想拍图?”俞皓问。
“对,上次那批货有你做模特,卖得特别好。”宋滢笑得眉眼弯弯,“我跟你姐夫发货都发不过来。”
“要搞到几点?”
“你想几点?”
“四点前吧。”
“没问题!”宋滢爽快地答应,“弄完我让你姐夫载你回来。”
当两姐弟刚出门,宋洋恰巧回来。
“要去哪?”宋洋瞪大眼看电瓶车上的两人。
看着宋洋灰头土脸回来,宋滢用嫌弃的眼神看他,“厨房还有鸡汤,你自己搞定。”
宋洋没接这话,走过去跟俞皓说:“你校长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天有空的话……”
“别搞我!”没等宋洋说完,俞皓赶紧拍拍宋滢肩膀催促,“吖姐,我们快走。”
“怎么了?”宋滢问了句。
“他要我陪大学生玩。”俞皓告状道。
宋滢给自己亲弟弟白了一眼,便呵斥道:“别把你当官那套放阿皓身上。”
没等宋洋反驳,宋滢直接发动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俞皓回头看到宋洋吃了一脸土灰,得意地朝他挥挥手。
开电瓶车出村比小轿车快多了,在宋滢风驰电掣下,大概用了二十多分钟便开到镇上,回到她的服装店。
“老公——”宋滢扯着她的大嗓门喊,“阿皓来啦。”
正在店里忙着收钱的李卫东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走出店外。
“姐夫。”俞皓摘了头盔后叫了声。
“靓仔今日咁得闲啊(帅哥今天这么有空呀)?”李卫东热情拍了拍他肩膀,“来来来,我专门留了好几套衣服给你。”
正当俞皓走进店里,映入眼却是他的瘟神。
“俞皓同学?”温绵川洋溢着惊喜的笑,嘴里的虎牙若隐若现。
“你……”俞皓惊得说不出来,只能对这温绵川干瞪眼。
“你怎么没回我消息啊?”温绵川凑上来问。
俞皓看到他就害怕,猛地往后退几步,不慎撞到身后的展示人台,两座人台倾倒砸向橱窗,瞬间玻璃碎了一地。
店里所有人傻眼了,统一看向俞皓,说不出话。
这时宋滢闻声赶来,吓白了脸,“要死喽!”
俞皓缓缓扭过头,看到外面许多人围过来店门口看热闹,觉得好羞耻。
“无事无事。”李卫东挥手招呼,“我去拿扫把。”
看着脚下透明的玻璃碎,俞皓寸步难行,刚想跨步走出去,温绵川喊住了他。
“你先别动,地上都是玻璃,很危险的。”
俞皓不想听他的,直接往店门口方向轻轻跳了一步,结果脚底一滑,整个人摔在地上,手掌扎到了玻璃碎。
“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嘛。”宋滢走到店门口,一脸担心,“有没有受伤啊?”
凛冽的刺痛从手掌传来,俞皓拧着眉伸出自己掌心一看,已经被扎出血了。
“去医院处理吧。”温绵川说,“这种自己涂药不行的,处理不好很容易感染。”
李卫东刚拿扫把走过来,看到俞皓跌坐在地上,赶紧扔下扫把要去把他扶起来。
“等一下!”温绵川拦住了李卫东,拿起地上的扫把走过去,把俞皓旁边的玻璃碎先扫到一边。
李卫东看到了,又从后面拿出扫把帮忙一起清理现场。
最后,俞皓是被温绵川扶起来的。他现在这副狼狈样,也顾不上推开这位瘟神,只好站在一旁摊开手掌站着。
“这里离医院远吗?”温绵川担心地问,“你这伤口得尽快处理才行。”
“不远。”
“那我跟你去吧。”温绵川说。
“别……”俞皓慌张地说,“不用……你……”
宋滢看到他俩说话,便问道:“这你同学?”
“不是。”温绵川笑着解释,“我是来城山中学支教的大学生,昨天才跟俞皓见过面。”
宋滢联想到出门前两个弟弟的对话,又问:“你来找阿皓玩?”
“我是来买衣服的。”温绵川说着扬扬手上的袋子,“昨天把俞皓同学的衣服弄脏了。”
宋滢大气地说,“没关系,他衣服多得是。”
“姐!”俞皓忍不住提醒,“我要去医院。”
“谁让你乱动的。”宋滢埋怨了一句,“老公,你送阿皓去医院,等下省城那批货我来收。”说着,她进店里要帮着李卫东一起清理玻璃碎。
看着姐姐和姐夫收拾自己弄出来的残局,俞皓良心过意不去,直接说:“我自己去就行,反正医院不远。”
“你有钱吗?”宋滢抬头问一句。
“有!”俞皓大声回了一句,走出店铺。
温绵川看着他孤伶伶地,心里放心不下,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