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俞多数达官们眼中,奴仆虽还拥有着“人”的定义,但其本质已与“工具”并无区别。仿佛一纸卖身契就能规训欲望、收拢野心,如一只只待宰取肉的家禽。
因此,贵人们并不避讳在奴仆面前袒露身体,大多人沐浴、甚至出恭时都要奴仆陪侍左右。
喻谨本也是这么想的。可不论是从前的三皇子,还是现在改换灵魂的易禾,都对这种豁达不敢苟同。
……还是太超前了。
“你好好站这儿,不许靠近我。”
易禾佯装羞恼,将喻谨打发在街边罚站,自己又来到了京都第一医馆采春堂的门头下,扶稳帷帽踏入。
季候入秋,雨后降温。堂中风寒者不少,咳嗽声迭起,易禾没去挂专家号,缀在其中一支队伍后头,审慎地与前头咳得天昏地暗的人拉开距离。
看诊郎中忙得焦头烂额,当易禾挪腾到队首时,他还转头大声呼喝着伙计抓药。头也不回问:“公子可是感了风寒?”
“并非。”易禾等他忙完。
“二钱!二钱!!可别抓错了!!”堂内嘈杂,几名医者只能高声传话。眼前的郎中满头是汗地回头,一见眼前人遮头覆面的打扮,眼神登时犀利起来。
“事先声明,刀剑外伤要在本堂诊治的话,需登记挂册啊。”他警惕道。
帷帽内轻咳了声,声色轻盈:“没有外伤,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于身体无害、却可使人呈虚弱无力之状、脉象细微的药方。”
要求甚是古怪。
郎中瞧一眼来者身上的窄袖劲装,体型倒并不精壮,但他也不敢放松:“…敢问公子,此药用作何处?”
话落,桌前之人微微俯身,不放心地再度扶了下帷帽,窃窃道:“烦请郎中小声些,其实…其实——”
“是我与家中娘子…房事不合的缘故。”帷帽下声音艰涩。
“……”郎中微眯的眼睁开了。
易禾低头缩肩,苦不堪言:“不瞒郎中,我、我那.话儿实在…天赋一般,然我家娘子兴致高昂、日夜纠缠,我若拒绝,她便横眉冷眼,指着我鼻头说我窝囊……”
说着,委屈地攥紧袖口,哽咽:“娘子狠心,我已吃了三天冷馒头了。”
小九:……啊。
郎中:……!
一滴两滴的怜爱从郎中眼底化开,听这公子声音,年龄应该还小……都说男人是好面子的动物,他在外人跟前都敢承认自己不行,可想而知是被逼狠了啊!
郎中叹息,替他出谋划策:“那公子何不试试壮阳药物?五子衍宗丸、三君子酒、肉苁蓉都是温补肾阳、增强体力的良药。”
易禾摇头,悲戚道:“郎中所说的药我也试过,只是若我一用此药…娘子便、便愈是兴奋,我只得背着娘子一口又一口灌药……时至今日,若没这些药相助,我已——”
“我已彻底不行了!”他双肩颤抖,悲愤难平。
郎中的嘴微微张开,完全理解这公子为何要做一身遮遮掩掩的装扮了。
…这壮阳药确实只是一时之策,长久饮用形成依赖,那.话儿……光靠自己便驱动不起来了。
易禾弓腰撑桌,气若游丝:“还好,娘子还算心疼我。若我病重,她还是会心软照顾我,至少不用再吃冷馒头了,我也好借机会调养身体……”
“这……我明白了。公子容我想想。”
“大夫,抓药。”郎中思虑时,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
是另一位看诊大夫的病人,郎中收回眼,摩挲起下巴道:“促进体虚的药方是没有,但有方子的副作用会使精气萎靡、脉象虚软……嗯,我知道了,公子稍等。”
郎中垂首,持笔于纸上写起药方。而恰在此刻,旁边那问诊客的声音又不大不小传来。
“火气过旺,精力过盛,欲壑难填,纾解艰难,该用何药?”
写药方的郎中听得笔尖一顿,脑筋一抽,抬头问:“你娘子?”
“……”试图安抚病患,结果气氛更冷硬了。郎中尴尬咧嘴,“开个玩笑,公子莫怪。”
易禾戴着帷帽,自是不怕丢脸。他斜斜睨了眼旁边来客,两眼倏然睁大。
小九震撼:【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这好像那个——】
灰衣人。
肩宽背阔、身穿布褐、头戴竹编笠帽,腰中衔一块圆玉。
特征全部吻合,就是那人无疑。
男子似对视线分外敏感,易禾不过望去两息,他便微微侧头,漆黑目光隐匿于笠帽之下。
易禾快速垂眼盯向郎中稀疏发顶,心思波荡。
这人在堂堂京都杀了两个人,居然不就此逃遁,还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京南街上?!!而且,几日不见,这灰衣人的中原话竟顺畅了不少,甚至会说成语了。
还好自己今日换了身平民装束,也没再戴那关公面具……应当,是认不出的。
发量堪忧的郎中写好药方,吩咐伙计抓了几副药,捧着纸包挤眉弄眼:“公子,这副药方,一日三餐于餐后服用;这两幅呢,一日一次,切莫煎得过火。坚持服用下来,保管三日后出效果,届时你娘子定心疼你,不再执着于房事啦!”
郎中声音自然压低了,但习武人多耳聪目明,恐怕是一字不落地被灰衣人听去了。
易禾手心有点痒,指甲抠挖两下,颇有种“被认识的人发现自己居然性无能”的怪异观感。
他忙伸手要接过药,却见郎中把手一缩,嘿嘿笑道:“实不相瞒,公子,咱们采春堂的郑医师近日研出一道独家秘方,正适合给男子补阳之用!这方子旨在温养身体,见效慢,但并无什么害处。用久了您自然而然就能一展雄风、便是停了药也毫无关系。怎样……要不要来点儿?”
【小禾,灰衣人又转过来看你了。】小九尽责播报。
“好好好,买买买,都买。”易禾这下头皮也有点儿痒了,他胡乱点头应着,伸手从衣襟内摸出一块银子。
郎中精准推销,笑眯眯又去拿了几包备好的药。才踅回,就见这为房事困扰的公子将银子一丢,忙不迭抱着一摞药包转身即走。
“公子,还未找零呢——”郎中大喊,却见易禾几个大步冲出采春堂,不由摇头失笑。
年轻人啊,果然还是怕抹面子哦。
堂外,京南大街,夜市盛况,锣鼓喧天。
喻谨等得焦灼,终于在人潮山海中瞧见易禾的身影,拂开身侧行人追上前去。
“怎这么多药?!!公子那痔瘘…可是特别严重?!”
易禾心理活动起伏过大,疲倦地把药山往喻谨怀中一送,懒懒哼:“还好。”
喻谨抱着一大摞药,急如热锅蚂蚁:“这、这都鸡蛋大了,公子,还是找太医瞧瞧吧…实在不行,您让属下瞧瞧,由属下传达给太医——”
“喻谨,低头。”易禾忽说。
喻谨不明其意,却还是护好摇摇晃晃的药堆,弓腰塌背,眼睛与易禾嘴唇齐平至同一水平线。
紧跟着,右脸便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两下。
易禾嘴角溢笑,幽声说:“再冒出这种大不韪的想法,我就让你脱了亵裤绕摇桂殿跑五圈。”
喻谨急遽闭嘴。
……
作为摇桂殿中唯一知道易禾“秘密”的人,喻谨还是担上了每日煎药之重任。
他念着三殿下的脸面,药都背着其余宫侍煎熬,还默不作声地往殿下床榻、靠椅上铺设软垫,正当易禾要往荣晖堂去上课时,更是抓着只垫子,说什么也要让他带过去。
“这是奴才托善织纺的老嬷嬷做的,蚕丝为面,棉花做芯,坐上去绵软舒适,定对殿下病症有益!”
荣晖堂坐垫虽也厚实,却是细竹编制,中草药佐以香料为芯,坐久了臀腚酸痛。易禾不会拒绝送上门的享受,点头接过。
他又和易思丞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时常出神开小差,困了便翻出薄荷叶猛吸,实在困得不行,那便托脑袋低头小寐片刻。
课间休憩时,易裴贤注意到了他这方特立独行的坐垫,意义不明地低笑一声,玩笑道三皇兄果真是金枝玉叶。
易禾此刻正与脑中困兽斗智斗勇,没工夫和他拌嘴斗角,懒洋洋地闭目嗤笑,下巴微抬,说:“这垫子确实舒服,五弟再是羡慕,我也舍不得借你的。”
易裴贤摇头,没再开腔。
如此过了两日。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是与易禾同桌的易思丞。
他抬眸看看醉心讲书的张太师,又望了望撑额垂头、唇色发白的易禾,小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三哥哥、三哥哥…”易禾睁眼,发现易思丞一张写满忧心的小脸,小小声道,“三哥哥,怎么感觉你脸色好差,莫不是生病了吧。”
易禾神色恍惚,支起头垂眼凝望掌心:“身体确有些疲软,不过没有大碍,许是昨日没睡足吧。”
易思丞瘪着嘴,像个小大人似的唠叨:“三哥哥可别逞能,若是病了得早早看太医,别再来上课了。”
“不严重,你安心。前段时日风寒就停了几天课,若再不上课,父皇怕是要训斥了。”易禾安抚起来。但他音色缥缈,仿佛随时喘不上气,没起到半点安抚作用。
又过两日,摇桂殿上下都觉察出易禾的疲弱来。
急忙喊来太医诊治,太医却也束手无策,只道殿下脾胃五脏寒凉,脉搏细弱,许是吃食性寒,并未发觉其他病症,留下一道补气方子。
喻谨想去请示恭衡帝,却被易禾以“父皇日理万机,不要贸然叨扰”之由拦下。
一日清晨,荣晖堂内,晴日霜天。
炊烟罗掀起一角,天光如海潮涌入,照亮易禾眼尾,他略感不适,轻轻甩头。
风停,布帛落地,那光却愈发耀目,从眼角出扩散开来,不忍直视,冲刷掉书页上的文字。
“三哥哥,你的眼睛怎么在抖——”易思丞害怕的语调仿佛从天外传来。
【小禾,小禾你怎么了?!】小九好像也在大喊。
易禾眼珠一动,想转眼看小十一,却蓦然被那束白光侵吞整个视线。
“三哥哥——!太师!三哥哥他…”
童音渐远,直至消湮。
……
再次醒来,是在摇桂殿寝宫之中。
织金纱帐掩映红木床顶,易禾呆滞了会儿,转过眼。
眼前撞入一角明黄色龙纹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