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行鹤真的很穷。
或许本没有那么穷,但在他口中“债务”的压榨下,除了几件粗衣一把匕首外身无一物。
那把匕首被捂上了易禾的体温,躺在他的袖笼里,准备带回摇桂殿。
侍卫们停留屋外,乌行鹤避人耳目似的声色压低:“殿下慷慨相助,属下定当报答。”
……又是报答?
此情此景,叫易禾莫名觉得耳熟。
这不是乌行鹤第一次说要报答自己了——虽然对方不一定知道那个红脸关公也是他。
他浑不在意,只当是空头支票:“你既身无分文,过段日子宽裕了再谈报答的事吧。”
“是。”乌行鹤点头。
报答一事另说,乌行鹤既然自己将刀柄亲手交到他手中,倘若有朝一日叛离背刺自己,易禾会毫不犹豫用这把刀刺回去。
二人走出屋外,乌行鹤独身往旁边民居而去,叩门而入,与那位东家说退租的事儿。
易禾百无聊赖等在柴房门口,鞋尖碾着泥路上的小石子,鞋面已经落了两大块泥点。他看眼脏污的鞋帮,又看眼柴房的碎瓦。
一谈到京都,大多人第一想到的都是市井繁华、声色犬马和功名富贵,其实这座城市最是阶级分明,与其往上看,不如朝下看,连脚下的路也分得三六九等,拮据贫穷的百姓只能走这样的泥路。
为了节省灯油,家家户户窗中要么漆黑一片,要么亮着熹光。黑暗中,易禾不禁在想——大俞朝的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关州呢?乌行鹤就是来自于关州,那儿是不是有渔村若干、海风咸涩?他还未曾去过海边呢……从前父母有自驾出游的想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是拒绝了吗?
应是拒绝了吧。
鞋履踩过泥地,声音粘腻,乌行鹤背着布囊回来。易禾手被人隔着衣袖拖起,掌心又落下一小包热乎乎的东西。
摸黑着看不清,鼻子里却闻到了油煎面香。
怎么回事,往他手里塞东西还塞出熟练度了?
易禾鼻头耸了耸:“这是什么?”
“东家正在煎素饺,给属下送了几只,说是感谢那一屋柴火。”道路泥泞难走,乌行鹤虚扶着易禾的脊背。
煎饺刚出锅不久,热乎乎熨烫手心。易禾问:“你这算是报答吗?”
他低头拨开油纸,咬了一口,煎饺表皮酥脆,烘着一股菜籽油香。里头是韭菜鸡蛋馅,咸香清爽,没有宫中吃食的丰富层次,但新鲜食材本身的味道更醇厚明显。
“不算。”乌行鹤的手背被发尾搔过,他低目垂视,“算是讨好。”
一行人返程回宫。
匕首被顺利带入宫内,易禾把随行侍卫们挥退,一手拿着没吃完的煎饺,另一手探入广袖中,把东西掏出来物归原主。
“多谢殿下。”
二人正走到摇桂殿附近,乌行鹤低头拜谢同时,宫苑内传出喻行等人的声音。
喻行:“诶…阿言、阿慎,你们知道这猪头是哪儿来的么?我收拾殿下书房时,在柜中看到了这个。”
紧跟着是喻言的声音:“咦——好丑的猪头,哦,说起来,我之前好像看过谨哥拿起来擦拭过,等他回来问问吧。”
喻行说:“嗯……对了,不止猪头,这儿还有个红脸…”
“乌行鹤——!”夜幕之中,易禾突然抬高声音,疏懒音色难得清脆高昂。
殿内窸窣起来。
“殿下回来了?”“我好像也听到了殿下的声音。”
乌行鹤心脏强大,也没被这一嗓子吓着,淡定扭头:“殿下?”
反倒是易禾这个大喊出声的人心跳加速,砰砰撞着耳膜。
他把手中剩下的一枚煎饺塞到乌行鹤手里:“我吃饱了,回去喝水!给你,把它吃了!”
两人的手匆匆擦过,易禾小跑进殿,在喻行等人恭迎中飞快把那两张面具塞入了寝殿床底。
喻行望他迅捷身影,嘴张得有鸡蛋大:“殿……”
“嘘,别问。”易禾微微喘气,坐到床边,“给我倒杯水去。”
吓他一跳。
他可还没做好捅破自己这层窗户纸的准备。
……
深夜,喻谨回来了。
锦绣床榻边隆起一道黑影,眼白在暗中微微反光,瞳孔定定投入床帐内。他一动不动默默看了易禾许久,待打更声起才裹紧了薄毯,蜷缩起来入眠。
而在这时,帷帐之内的人影缓缓支起半身,也看了眼他的方向。
长夜一过,清晨才醒,就见宦侍细指撩开床帐。易禾揉着惺忪的眼,发现来的竟然是喻谨而非喻行。
他问了一声,得知采若的病稍有好转,垂目看向喻谨,见到了他额头上那块醒目青紫。
“等下,你别动。”
喻谨替他穿好靴正要起来,闻言便又矮下身去。一抬眼,易禾手心托一盒软膏,指头沾了些往他额头抹来。
指尖体温较常人更低,轻轻在那块伤处打圈按揉。易禾俯身凑近,双眼专注,瞳孔映出喻谨的愕然神情。
喻谨下意识止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眼珠不安地抖动:“殿下。”
“拿好。我特地上太医局给你拿的。”易禾将盒子盖好,交到喻谨手上,“你别忘了涂。”
喻谨的手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喜悦似井喷涌出,又在清醒中淅淅沥沥地落下。
“昨日喻行和我聊,说起了小时候的事。那回我爬树摔伤了额头,怕被父皇知道骂我,大热天还天天戴着只帽子遮掩。”易禾低低说着,话音带笑,“当时也不敢告诉太医,还是你偷偷拿了药给我抹,抹了一周总算能把帽子摘了,结果发现闷出了一脑门的痱子。”
他随口提起童年往事,一字一句落到喻谨耳畔。
十七载日夜相伴,殿下与他总是最要好的……即便谨言慎行有四个人,可殿下始终信赖的,都是他喻谨。
换作平时,殿下的关怀与亲昵就是一块怎么含也不会融化的蜜糖,但如今,喻谨浑身受着炙烤,那糖还没捧起来,就化烟而散。
连着他的心也被烧得焦红胀痛。
“怎么愣着?”易禾已经站起身,双臂张开,“我要穿衣服了。”
喻谨惊醒,把药盒在怀里揣好,神不守舍地上前。他一层一层替易禾穿好衣裳,隔着布料相互触碰,手指尖似灼烧一样颤抖,居然扣错了一只扣子。
易禾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看他把扣错的地方重新整好。
【哈——我知道了!】空气震颤,小九忽然出现,拖出一串长音。
【小禾你是打算采用感情攻势,对不对!!你对他越好,他越于心不安、越觉得亏欠于你,然后——】它思索着“呃”了一声,音量缓缓减弱,【然后就放弃陷害你了??那、那有点问题吧…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娘被害?】
它实在听不懂易禾与乌行鹤打的那个哑谜。什么叫“一山不容二虎”啊?难道二虎说的是易禾与采若?自古忠孝难两全,喻谨这座山上只能留其中一位??
呃…好怪!!
昨晚,易禾本想将自己的一番打算告诉小九,可小九受两人刺激,不允许乌行鹤这个大魔王与易禾的默契度比自己还高,赌了气非说要自己想出来。
趁喻谨绕到身后整理衣领,易禾淡淡一笑。
【等等——不许说!!】小九捂住双耳,很有原则,【让我自己想!!!】
开始嘀嘀咕咕的小九式推理:【喻谨现在心里饱受煎熬,五脏俱焚,那么——他要么在沉默中死亡;要么,在沉默中爆发!正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要吹响反抗的号角……】
“殿下昨日带乌侍卫出宫了?怎么也不带个伺候的人。”“吹响号角”的喻谨细声问。
易禾闻言答:“乌行鹤就能伺候我,他俸禄不低,合该多做些。”
西班都知的俸银每月二十两,如今乌行鹤是摇桂殿侍卫首领,俸银本只有十三两,但易禾既把人抢来,总不能还降薪聘用,俸银便往上抬了抬,每月三十两。
喻谨点了点头,又提起另一事:“殿下把那两张面具收起来了?就是先前出宫买的那两面。”
“嗯。”易禾看出来,喻谨并没认出乌行鹤便是当日灰衣人。那天夜深,乌行鹤戴着笠帽,认不出也是正常,“我还以为你会把那面具处理了,没想到居然留着。”
……还险些被乌行鹤看到了。
“怎么会!”喻谨忙低声反驳,目光流露些许留念,“那面具是殿下亲自挑选,奴才怎么会扔掉。还想着许能下次再与殿下出行……”
他迟疑一顿,似乎也有所预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想出宫?”易禾歪头问,“面具……就算了,但出宫不是随时可以?你若今日有空,晚上叫上乌行鹤,咱们一起出去逛逛。”
喻谨心脏一紧一缩,不知是喜悦更多还是痛苦更多,看着易禾松快的表情,最终顺应了本能直觉。
“那……那晚上奴才陪侍殿下出宫。”他轻轻笑了笑,“殿下许久没去过芳宝楼了吧。”
“好像是。”事实上,易禾还没去过,只是听喻谨提过几回,“晚上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喻谨眉目中的喜悦还是压过了忧虑。
【哦——一定就是这样!】小九推演完成,遽然惊呼。
【忠孝难两全,喻谨谁都放弃不下,决定一把两手抓!虽然表面上对皇帝的命令言听计从,实则早就生出了反噬之意!!为了摆脱皇帝的毒物控制,他悄悄开始谋划——】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喻谨便开疆扩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