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水而过,拖尾绕过易禾半束的卷发。
光挤过云层,在眼前漫漫四散,铺成一席似梦幻境。
喻谨不敢眨眼,怕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美梦,怕惊醒了易禾、惊醒了自己。
“好了没好了没?”易禾问。
喻谨手指捏着一根草杆,动作机械,回神时手中已成型了一只草编螳螂,递了过去。
他看见易禾双眼睁大,瞳孔迎光似两颗琥珀石:“好逼真!”
小心接过螳螂,易禾倏然察觉鼻尖一凉。他抬头往上望天,又有几滴冰雨砸在眼皮上:“嗯?”
喻谨反应过来:“殿下,好像要下雨了!”
云层堆叠,砸在皮肤上的雨珠来得快,一句话间汇聚成细细雨幕。两人未带雨具,喻谨下意识便要解开外衣扣子。
易禾伸手一拦:“那边有屋檐,先躲过去!”
话音一落,率先拔腿奔走,发尾粘着雨珠上下跳跃。喻谨忙抬步跟上,与他一同缩进宫道墙角。
“我们沿着路走,得快些,不然要迟到了。”袖子被易禾扯了扯,“你跟着我。”
易禾贴着墙根往前,宫墙檐角太窄,便只好微微侧身。喻谨紧随其后,望着天上婆娑细雨,雨声纤微,更像一场潮湿幻影。
走过一段路,宫道断开。荣晖堂坐落于园林花草之中,旁边不再有挡雨的屋檐。喻谨又想用外袍护住易禾,却再次被拒绝。
易禾双手提着衣摆,眼睛丈量着中间这段不长不短的路:“你别脱了,要是着了风寒,晚上可就出不去了…而且,你一病,采若姑姑怎么办?”
“我跑过去就好。”
喻谨一蹙眉:“殿下……”
然而易禾已经奔向雨幕。
雨不算大,他抬手挡在头顶,还能抽出空回头招呼。
“下午记得来接我啊!”
如一只出笼的小鸟。
……
躲入荣晖堂中,因为在中途逗留了片刻,其余人包括太师都已经到了。
【刚刚喻谨的眼神很不一般。】
小九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分析道:【他要碎了。他的感情在胸口堆积,爱意越浓,越有利于转化成对皇帝的恨意……别急,我猜等他回去,就该悄悄与他偷豢的杀手会面了。】
【小禾,我说得对吗?】
“……你高兴就好。”
易禾拍拍头发抖抖袖子,扫去一身雨珠水汽。
突然下了秋雨,他来得匆忙而又狼狈,堂中众人目光纷纷转过来。易珩与易思丞从座位中站起,大步走向他。
易珩帮他撇掉头发上水珠:“皇兄淋雨了…冷不冷?是否告知太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十月初,雨丝还带着温度,易禾摇头:“不冷,就这样吧。”
“这是哪儿跑进来一只落水凤凰。”堂前也传来一声调侃,语气柔和,只是玩笑话。
可谁没听过那句俚语——落魄凤凰不如鸡。
易禾冷冷往前瞥,就见易裴贤唇角抿着笑,正直直望向自己。
他今日穿了身新衣,淡金做底,绣以绛紫蛟龙暗纹,更显高大尊贵、五官俊美。
“不敢当。五弟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比我更像凤凰。”易禾反唇相讥,就见易思丞忽然矮下身去。
“咦,这是什么?!”指间捏着一只绿螳螂,细细看去居然是以草编成,栩栩如生。
易禾一看,原来是刚刚拍雨珠的时候,草编螳螂从袖口掉出来了:“是喻谨编的小玩意儿,你喜欢?”
小孩儿对这种东西毫无抵抗力,易思丞捧在手心,用力点头:“喜欢,太可爱了!”
“……你喜欢就拿去玩儿吧。”易禾偶尔也很不能理解易思丞的审美。脸长鼻子大死鱼眼的小马说可爱,细长干瘪绿油油的螳螂也说可爱。
易思丞自然欢天喜地地收下了。
【哦,不——】小九低低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它这两天怪话频出,易禾倒是习以为常了。
草编螳螂被易思丞摆在了桌上,陪他上学。太师讲学声徐徐入耳,易思丞抚摸着螳螂的脊背,轻轻往下按。
“诶——”他极轻地抽了一口气,发现这螳螂的腿竟有弹性,按下去后会往前弹跳,堪称活灵活现。
“三哥哥你看!”气音一出,把神游天外的易禾唤过来。
往下按——松开,螳螂飞跃。
易思丞一脸喜色,易禾配合他,悄悄伸手做鼓掌姿势。
易思丞把螳螂头调转方向,转向易禾那一侧。
往下按——松开,螳螂飞跃到易禾眼前。
好玩!好玩!!
易思丞眼睛乐成一条缝,把草螳螂拿回桌上,故技重施。
往下按——松开,螳螂飞跃。
往下按——松开,螳螂飞跃…
“啊…”易思丞轻轻惊呼。
螳螂抛物线摔进一片淡金花丛中,掉入前座人的后领,露出半只头回望。
易禾沉默。
螳螂飞跃到易裴贤衣领里了。
易裴贤脊背上的呼吸起伏缓缓加重。他微微曲肘,把手伸入衣领,夹出那只绿螳螂,轻轻扔回了易思丞桌上。
“五哥哥,抱歉……”
接着,易裴贤侧偏过头,余光温和地扫了扫易禾。
易禾:……?
干嘛。
不是,这也能怪我???
……
傍晚,喻谨带了一柄伞赶来荣晖堂。只是此时已云销雨霁,霞光缀空,短时间没有下雨征兆。
他接易禾回了摇桂殿,端来温热恰好的茶点,笑道:“殿下先用些,今日去芳宝楼,便不在宫中用晚膳了。”
“嗯。”易禾中午没有进食,拿起一只枣糕细细啮咬。吃了两口下肚后,突然觉得少了些滋味……好像没有易珩搞的好吃。
…是哦,喻谨这段时间少在身旁,也不太知道易珩做茶点的事。
“殿下今日可是要和总管一起出宫?”喻谨去端其他小食的间隙,喻行笑眯眯问了一句。
易禾把枣糕放到一旁:“对,怎么,你们也想出去玩儿?”
“难怪呢!”喻行和喻言二人相觑一眼,笑嘻嘻道,“今儿一整个下午,总管翻出了好几件没穿过的常衣,来回更换,还问奴才们到底哪件最好看。”
喻慎搭腔:“是呢,奴才们便不去打扰了。总管过段日子要走,指定要和殿下好好道别叙话呢。”
“喔?”易禾挑眉看向正巧进门来的喻谨,笑道,“原来你这么爱美,看来走前我得多送你几身衣裳。”
喻谨瞪了几眼那三个嘴里没把门的人,心里擂起一只大鼓,咚咚撞响,难抑雀跃:“奴才与殿下出门,若不好好捯饬自个儿,可怕给殿下丢脸。”
真奇怪。
明明是在过去六千多个日夜中最平凡不过的等闲日常,或许是阔别了几日,或许是知道来日无多,竟有种如隔三秋、喜难自抑之感。
远离了酸苦的药房、简陋的柴室,远离了描摹对方笔迹时的煎熬苦痛,这样的等闲日常美好太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清醒。
喻谨藏在袖下的手指张开握紧、张开握紧,想借此抓住点什么。
“对了,乌行鹤在外头?你去告诉他,让他准备准备,过半个时辰出宫去。”易禾扭头吩咐喻行。
乌行鹤知道他困境,也懂他的谋划,此行是必然要带上的。
……况且,一个月三十两白银,还要从他摇桂殿预算中扣,使唤使唤怎么了?
出宫前这段时间,易禾便赶紧缩进书房,把今日的课业与字帖糊弄过去。喻谨偶尔往纸张投来两眼,其余时间皆在静静研墨。
好容易写完,临出门之际,易思丞突然到访。易禾只好叫喻谨再等等,拿来一些小厨房里的零食哄小孩儿。
易思丞年纪小,不能擅自出宫,听闻三哥哥要出去玩儿,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想去外面看看。
喻谨淡笑着观视这一幕时,喻行突然悄悄碰了下他的手臂。
“谨哥,外头有人寻你…”吞吐了一下,“看衣裳,好像是善织纺的人。”
喻谨一愣,大步走出殿外,果然见一粉衣绣娘。绣娘见到他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
杂音停滞,斜风静止。
喻谨呆立了会儿,尚不知口中是何滋味,嘴里便吐出四个梆硬的字。
“我知道了。”
话出口后恍然发觉,他沉默太久,绣娘早已走了。
喻行也回殿忙事去了,殿内纷杂热闹,唯他独独站立在桂树下,穿着那身漂亮俊俏的新衣。
排布天下棋局的掌局者何其谨慎,连一丝丝可能存在的错漏都要逐一纠正——拧着棋子的胳膊、扭断棋子的脖颈,摆上合适的位置。
新衣不太合身,上身的搭扣扣到了最上层,让喻谨呼吸都变得迟钝。他抬头看了看天。
小雨过后,天色的朦胧被妥妥洗去,长条形晚霞层叠,像是一只百指巨手,慈悲而无情地向他碾来。
喻谨心想。一日酣眠,终到了梦醒时分。
“真的?三哥哥要给我带礼物?!!”厚墙内外,传来易思丞清脆的声音。
“那说好了,外头好吃的好玩的,三哥哥都给我捎一份!”
易禾啧声:“人小胃口大,那么多东西我可拿不下。”
“哎呀,不是有谨公公和乌老师嘛!”小孩朝殿外跑来,隔空高声叮嘱,“谨公公,你要帮三哥哥多拿些哦,回头我请你吃母妃宫里的大油桃!”
喻谨木木转头望去。
易思丞锦袍在小跑中翩飞,一只叶尖枯黄的草螳螂从他衣衫中抖出。
无人发现,只有他的视线随着它落在了雨渍未干的石砖上。
鞋履踏过,螳螂已被碾成了一片烂草。
……
易禾正将乌行鹤喊进殿内说话,猝不及防又听小九一声凄凄哀叹。
【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