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一角,亭台水榭。
“皇兄在想什么?这样出神。”易珩走在易禾左侧,看他眼神凝滞了许久。
“啊…”易禾终于眨了眨眼,“我在想,说话怎么样能更刻薄一些。”
……皇帝不知道抽什么风,忽然说自己政务繁忙,没空检查易禾的书法作业。又说皇五子易裴贤通晓各大家书写技法、颇有建树,就让易禾把字帖交给五弟,也算兄弟互助。
许是想太子一事东窗事发后,让易禾疑心易裴贤,继而昏招频出、更失人心吧。
为了应付皇帝的奇思妙想,易禾只能捏着鼻子来找易裴贤。
从摇桂殿往北而去,掠过人去楼空的肃文殿,便是皇五子的颐群殿。五殿下文雅爱花,院墙外的宫道两侧植满“君子之花”春兰,如今不在花期,只能看见几簇嫩生的花芽。
易珩扭头,看着易禾脸上抵触之色,帮腔道:“皇兄莫忧,若五皇兄为难你,弟弟也会帮皇兄说话的。”
易禾“嗯”了声,没当回事。
易珩一个任他搓圆捏扁的软包子,哪能帮上什么忙。
垂首跟在右后侧的喻行则抬头,不安看了眼两人的背影——殿下不会真的和五殿下拌起嘴来吧…!啊?!到时候要怎么办啊?!!
脑中猝然闪过喻谨的敦敦教诲,喻行默念了几遍万用口诀。
“输人不输阵,要做殿下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几人都没想到,预想中的冲突来得这样快,甚至连颐群殿的大门都没来得及踏入——
走近宫道拐角,春兰嫩叶刮擦过衣摆,两道闲言碎语嘀嘀咕咕地传出来,里头夹杂着熟悉的称谓。
“何止是你,咱们满宫上下谁不吃惊?!…闹到最后,居然是三殿下!”
“……?”说我?易禾一抬手,示意众人悄悄停步。
说话声来自墙角另一侧,离得极近,只是被宫墙遮挡,两方人未能看见彼此。
提壶洒水声与另一道尖细男音一同响起。
“嗐,他刚来时真是好大的架势,引得诸殿下亲自会见,我还以为宫里又要出什么大人物了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就是。你看这乌都知最后选了三殿下,便知道他也不过是个见识浅薄、鼠目寸光之辈。连辨认明主的能力都没有,只贪图尹府势大…呵,趋炎附势之徒。”
……啊,好经典的碎嘴桥段。
易禾定在原地,淡淡挑眉。这两名宦侍显然对易裴贤抢人没抢赢他一事颇有微词,正替主子打抱不平呢。
身侧,易珩神情一冷,眉头轻皱。
而易禾自己倒是并无怒意,饶有兴趣地侧耳聆听——一会儿回去了得和“有眼无珠”的乌行鹤转述一下。
颐群殿往南是人去楼空的肃文殿,往北临近一座小花园,更北则是后妃们的寝宫,算得上清幽僻静之地。这两人无事闲聊,虽压低了声音,内容却越发无所顾忌。
先前那宦官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诸殿下之中,咱们五殿下才是人中龙凤。学富才高、文武双全,待下宽严并济,怎么看都是十全十美的人物。”
封建王庭与现代职场不同,最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得势受宠,底下人便油水丰厚、在宫里便也有横着走的底气,易禾倒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态。
墙角那头,白脸太监一边顺宫道给春兰洒水,一边继续嘀咕:
“反观那三殿下,也就是一朝借了那位娘娘的势,贪玩享乐、文不成武不就,还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瞧着就不像能……嗬!!!”
拐过墙角,几个沉默人影猛地往眼前一杵,那太监吓得倒提一口气,差点没提稳手里水壶。
待看清来人面孔后,嘴唇抖了几抖,本就白嫩的脸色冷得像纸一样,张皇低头行礼:“拜见三殿下、八殿下!”
墙角那头的另一个人听到声音,也小跑过来拜见。
易禾揣着袖子,打算听完整:“不像能什么?”
他面无怒意,语气也轻飘飘地,面白肤净,谈不上什么威慑力。
“奴才多嘴,奴才该死…”两个太监跪地低头,连声告罪。但经最开头那一吓过后,也没显露出多大的惶恐害怕来。
喻行胸膛挺了挺,觉得自己是时候充当后盾了,拂尘一甩厉声斥道:“大胆奴才!!皇子殿下也是你们能在背后妄议的?!!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他抬高音调,但终究不如喻谨老练,音色稍显出一点生涩来。
那二人只是垂首,盯着地面一气儿地讷讷告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喻行愤恨地喘了两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只好恶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这话可是五殿下教你们说的??”
“奴才边喜,是奴才多嘴妄言,与五殿下无干。”左边那人细声说。
“奴才、奴才末欢。”右边那人道。
正这时,一道少年音色从旁蓦道:“抬起头来。”
出声的却是易珩。他眉头微蹙,面色凝沉,一双鹿眼偏圆,往日瞧着无害单纯,此时却阴郁着。
幸贵人复宠,逐渐得势。他衣着服饰越发接近一名正统皇子。云散日出,发顶冠冕散出金芒,模糊了年龄上的稚嫩。
俩太监小心翼翼地抬头,怯怯望向他,表情两分疑虑、两分不解,剩下的并无一丝恐惧,反倒是股……逢场作戏的坦然。
该下跪、该告罪,那是规矩里定死的,并不代表这些话不该说、代表他们真的畏惧眼前的人。
易珩垂眼俯视,冷沉道:“依照大俞律法,奴籍者背后妄议主家,轻者杖责二十,重者刺字发配、流放边地充作苦役。途中披枷带锁、饥寒交错,大部分人累死、饿死在路上……你们觉得,你们此罪是轻、还是重?”
易禾有些意外。
被人说小话的是他,并未提及易珩,易珩这样不悦难道是为了讨好自己?
那叫边喜的太监提起眉头,怯懦道:“奴才们自知犯了大错,实在该罚……”
“只是奴才身处颐群殿,这如何赏罚恐怕得由五殿下、或是掌宫规的皇贵妃娘娘做主…八殿下还请先息怒,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未封王、封太子前,各皇子理论上来讲并无尊卑之分,自然也没有越俎代庖替别人处罚下人的权力。更何况,照现实情形,易珩的地位又怎能与易裴贤相比。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两个宦官竟是仗着易裴贤有恃无恐。
“你们…!”喻行气愤出声,食指隔空点了点二人,“你们竟不把三殿下与八殿下放在眼里么?!”
“奴才不敢,也并无此意!”边喜连忙矢口否认,胆怯之色却只浮于表面,“奴才只是陈述宫规而已,可、可是哪里说错了?”
喻行在摇桂殿十几年,哪和人这么纠缠过,怒得喘了口气,却猛地听旁边道。
“佑闻,掌嘴。”
易珩面无表情,断然开口。
佑闻一愣,领命往前:“是。”
意识到易珩并非玩笑,那边喜睁大了眼,眼见佑闻提袖靠近,身子往后缩了缩,大惊失色道:“八殿下,您这是要越…”
越俎代庖!!
“……”
“好了。”
一场演得火热的闹剧在一道恹恹音调中按下了暂停键。
易珩这时终于有了神色变化:“皇兄…”
易禾听他们说官话、打太极,有人矫言伪行,有人得意洋洋,头疼地用食指揉了揉眉心——权势就是一只染缸,靠得越近的人越容易染脏。重彩之下,谁还看得清人的本色呢。
他懒得沾一身污秽,走完这一趟还等着回去吃板栗糕,干脆喊停了。
更何况,这两宦侍没说些捕风捉影的谣传…贪玩享乐、弱不禁风,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词。
啧……就知道来找易裴贤便少不了麻烦事。
易禾转头,从喻行怀中抽出自己练习的字帖,走到那太监跟前:“你叫边喜?替我把这个给你们殿下,告诉他我来过,身体不爽便懒得进去了。”
“……是。”
边喜面露怪色,本来以为这恃宠生骄的三殿下才会是不依不饶的那个。没想到他……竟主动平息事端。
易禾转身,正要离开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再替我转达一句,若五弟对我抢人一事不满,可别像丧家之犬一样躲起来偷偷生闷气掉小珍珠,需要安慰的话尽可以找三哥哥……”
“哈,我一定会大声嘲笑他的。”
以为他要打圆场的边喜再次呆住:“……”
说完话的易禾凝神一品,觉得刻薄得恰到好处,满意往回走:“走吧,回宫。”
春兰特有的幽香逐渐消失,喻行小跑着跟上易禾,忿忿不平:“呸!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真是分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殿下怎让这两人传话,等话传到五殿下耳朵里,还不知道有多难…”喻行说着一顿,剩下的话全哑在了嘴里。
……似乎不需要添油加醋,易禾的原话已经够难听了。
反观他喻行,威吓不起作用,骂人不痛不痒;明明贴身随侍左右,居然还要殿下亲自开口解气……呜,难怪总管觉得自己难担大任。
“皇兄,你不生气?”易珩眉宇间郁气已无,看着身前宫道似在思索。
“还好。”易禾实话实说,瞟了他一眼,忽然轻笑,“你想替我鸣不平,心意我都知晓,只是今日有些过于急躁了……你母妃本就与皇贵妃不和,何必提前找不痛快?”
这道理易珩如何不懂。易禾所说的也没错,自己确实急于讨好他,险些在五皇兄这里失了分寸,与初衷反而本末倒置了……
“皇兄说的是。”他低头应和。
回去途径岔路口,易珩揣着心事告辞。
待回了摇桂殿中,易禾无事可做翻看闲书。喻行左右顾盼,突然猫着腰蹑手蹑脚跑出殿门。
冲着桂树下一直挺身影小声唤:“乌侍卫…!乌侍卫……!”
正站岗守卫的人微微偏头,面色平平地走来,无声看了眼殿内:“行公公喊我?”
喻行捣蒜似地点头:“有一件事,不知可否请教一下乌侍卫…”
乌行鹤不但善武、剔鱼骨手法纯熟,还会精通做账,在喻行眼里已成了不弱于他谨哥的全能型人才!
“公公请说。”乌行鹤淡淡应。
喻行:“就是……说话怎么样才能刻薄一点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