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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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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步棋,走得倒是让我看不明白了。”

苏涣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棋盘上白子如困兽,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

今日的时岁难得没有倚在窗边看那将军府,而是端坐在棋盘前,一袭绛紫官服衬得肤色如玉。他垂眸看着棋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让我亲赴云州之时,便已动了杀心。”

黑子落下,封死白子最后一条生路。

“昨夜急召我入宫,说来说去,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收回兵权,再……”

他抬眸,做了个轻巧的抹喉动作。

“杀之后快。”

苏涣盯着棋盘,半晌未语。

“这都是明眼能看出来的事。”

他最终弃子认输,抬眸直视时岁。

“我问的是……”

“你为何偏要惹沈将军不痛快?”

那日早朝后,沈清让在殿内跪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群臣散尽,才独自起身离去。背影孤绝,如覆霜雪。

时岁闻言,指尖一顿,黑子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是个傻的。”

他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烦躁。

“旁人都那么害他了,他还如孩童般看不出来。”

苏涣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闻言轻笑。

“你怎知他没看出来?”

“他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天真。”

时岁嗤笑一声,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我倒是没看出来。”

苏涣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你在他的事情上……有点太过自负了。”

时岁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无妨,这些都不重要。”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我只要他干干净净。”

苏涣察觉气氛凝滞,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听说御史台新添了位中丞。”

“嗯。”时岁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听闻是个封陵人士,尚未得见。”

“说起封陵……”他抬眸望向窗外渐急的风雪,声音轻了几分,“我也有许多年未曾回去过了。”

苏涣指尖微顿,轻声道:“那种伤心地,不回去也罢。”

时岁闻言低笑出声,折扇“啪”地展开又合上:“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若是可以,我还想回去上柱香……”

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弯了腰,肩膀不住地抖动,连耳畔流苏都跟着轻颤。

苏涣静默地看着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光,目光沉沉。

那一年封陵城破,时家满门的尸身早被叛军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狼,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能留下。

上香?

不过是痴人说梦。

时岁笑够了,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的暗纹。

窗外风雪呼啸,衬得屋内炭火声格外清晰。

“说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前些日子倒是梦到时絮了。”

苏涣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站在封陵城外的桃林里,还是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衫子。”时岁望着茶汤上浮动的热气,眼神渐渐放空,“她说……岁岁,你怎么还不回家?”

苏涣抬眼,看见时岁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荒凉。

“我同她说,家都没了,回哪儿去呢?”时岁忽然转头看向苏涣,笑意更深,“你猜她怎么说?”

不等苏涣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她说傻岁岁,又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又想挨揍了……”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疾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时岁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这风雪生生掐断了喉咙。

苏涣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你该去见见那位封陵来的中丞。”

时岁垂眸:“是啊……总该问问,如今的封陵,桃花开得可还好。”

他忽然起身,绛紫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对了,听说箫太傅明日归京?”

苏涣看着他瞬间恢复如常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是,约莫是明日午时前到城门口。”

“这样啊……”时岁踱到窗前,望着将军府的方向,“那得去迎迎他才行。”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皇城都裹进一片素白。

时岁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是夜,雪已停了两个时辰。

时岁斜倚在亭柱上,绯色衣襟半敞,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石案上的温酒早已凉透,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相爷。”

黑影无声地落在亭外雪地里。

“如何?”时岁懒懒抬眼。

“箫太傅的马车停在城外八十里的京郊驿。”黑影顿了顿,“太傅连夜翻看密卷,神色……甚是惊惶。”

“哦?”

时岁忽然直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若是查到了什么……”

玉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酒盏,忽然屈指一弹。

“那才好呢。”

瓷盏应声而碎,残酒溅在雪地上,凝成了薄冰。

黑影下意识退了半步,又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事……”

“说。”时岁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

“新来的御史台中丞,名唤周涉。”

石桌上的酒壶碎成了齑粉。

“周涉啊……”时岁低笑,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想不到那个书呆子,真能活着走到京城。”

他挥了挥手,黑影如烟消散。

独留时岁立于亭中,指尖抚过耳畔流苏。

“时絮……”指尖的流苏穗子缠缠绕绕,像极了那年周涉替时絮绾发时落下的青丝,“你瞧,你的周郎……”

夜风卷着碎雪灌进衣领,刺骨的凉。

“来给你殉情了。”

次日早朝,时岁告了假,早早的便等在了城门口。

他未着官服,一袭玄色红莲暗纹广袖,斜倚在马车边,手上还捧着手炉。

虽说苏涣说箫太傅午时前到,可凭时岁对他的了解,这人定会提前两个时辰出发。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视线里就出现了一架青蓬马车。

不用时岁拦车,箫太傅自己便喊了停。

时岁恭恭敬敬的挑起车帘,微微颔首。

“太傅大人。”

车帘掀起时箫太傅霜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冷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攥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青。

“老臣当不起丞相大礼。”箫太傅的声音像枯枝刮过冰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时岁腰间的御赐折扇。

时岁恍若未觉,指尖拂过太傅袖口沾染的墨渍:“太傅连夜批阅奏章,实在辛劳。”

他的目光扫过太傅手上竹简。

二十一个边关将领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已被朱笔划破,唯余“沈清让”三字完好,旁边多了个新鲜的墨点。

“当年封陵血案……”箫太傅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时岁手腕,“二十一位将领见死不救,如今你要他们偿命?”

时岁慢条斯理地拿过太傅手中竹简:“太傅错了。”他用竹简轻拍老人面颊,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是二十个。”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看来陛下也急着见太傅呢。”时岁轻笑,将竹简轻轻拍回太傅颤抖的掌心,温热的呼吸拂过老人耳际:“您府上的小公子,前日刚得了陛下夸赞的《治国策》……”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话音未落,时岁已然退至三步外,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眼:“时岁恭迎太傅归京。”

回府后,管家通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时岁正蹙眉嚼着新供的蜜橘,闻言指尖一顿。橘瓣在齿间迸出酸涩汁水,激得他眼角微跳。

“酸的很。”他轻啧一声,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掷回盘中,“请进来吧。”

珠帘轻响,管家引着人转入前厅。时岁懒懒倚在榻上,眯眼望着那抹渐近的青衫,忽而扬声道:“周大人来得正好,这橘子……”

话音戛然而止。

从管家身后走出的的是一张与记忆判若两人的脸。

那个会红着脸给时絮吟“桃之夭夭”的书呆子,如今左颊横贯着狰狞刀疤,右手两个尾指不翼而飞。

周涉在五步外站定,俯身行礼。

“下官……参见丞相。”

管家自觉退下,时岁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在他的记忆里,周涉应当还是被时絮按在桃树下背诗,背错一句就要挨一记弹额。疼得眼眶通红,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背完整首《关雎》的书呆子。

“起来。”时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谁许你行这般大礼?”

周涉直起身,抬眼的瞬间,时岁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丝。

“丞相说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礼不可废。”

时岁忽然站起身。

“你……”他一把攥住周涉的衣襟,却在触及对方冰凉的体温时猛地松开手,“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涉踉跄半步,目光落在了时岁耳畔流苏上。

“阿絮把我推下了护城河。”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岁岁怕黑,得有人去黄泉路上接他。”

时岁顺着周涉的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耳畔那枚流苏坠子。

那日冲天的火光犹在眼前,他徒手在焦黑的废墟中翻找,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却固执地不肯停下。直到在灰烬中触到时絮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人人都道丞相时岁耳畔的流苏坠子别致,虽显陈旧,却与他日日更换的贡品衣袍相得益彰,倒像是哪位前朝匠人留下的稀世古物。朝中同僚每每恭维,他只含笑不语,任那流苏在鬓边轻晃。

无人知晓,这枚坠子与他,都是时絮留下的,仅剩的遗物。

时岁自己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活祭品;这枚耳坠是在余烬中被他掘出的陪葬品。

“她骗你。”时岁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她最会骗人。那年她说要给我做长寿面,结果把厨房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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