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宴前,时岁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铜镜前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贴身侍从捧着第七套锦袍进来时,他才勉强点了头。
金丝腰封束出劲瘦腰线,朱砂红锦袍上暗绣的莲纹在走动时流光溢彩。
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相爷,御赐的玉冠……”
“不必。”时岁随手将鸦青长发挽起,殷红丝绦在发尾松松系了个结,几缕金丝混在发间若隐若现。
他满意地看着镜中人,指尖抚过腰间叮咚作响的金链。
“备车。”时岁抚平袖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去将军府。”
侍从脚下一滑:“可、可今日是宫宴……”
“所以呢?”时岁回眸一笑,“本相先去接自家将军,有何不可?”
朱漆大门前,时岁忽然驻足。他这才想起自己竟从未走过正门。
若是堂而皇之登门,怕是还没等通报,就要被老管家提着扫帚轰出去。
堂堂丞相被扫地出门,明日御史台便又要多出十本弹劾奏章。
思及此,他轻车熟路地绕到南墙,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了进去。这处围墙正对着沈清让的院落,他算准了时辰,此刻那人该是在更衣准备赴宴。
时岁故意放重了脚步,让腰间金链之声一路传到内室。
他就是要那人知道自己来了。
转过回廊,果然瞧见内室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素白中衣半解,隐约可见劲瘦腰线。
时岁放轻呼吸,倚在窗棂边看得入神。
“丞相何时养成了偷看人更衣的癖好?”
清冷的嗓音骤然响起,惊得时岁指尖一颤。
沈清让从屏风后踱步而出,月白锦袍半敞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
他垂眸整理着袖口,连眼皮都未抬,却精准地道破了时岁的藏身之处。
时岁索性推开窗棂,支着下巴笑得肆意:“本相若是真要偷看……将军现在就该是另一种模样了。”
沈清让终于抬眸,目光在他艳丽的衣袍上停留片刻:“今日是宫宴。”
“所以呢?”时岁翻窗而入,“本相来接自家将军赴宴,有何不可?”
他故意贴近沈清让耳畔,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白芷香:“还是说……”手指勾住对方垂落在身侧的尾指,“将军更希望太子来接?”
沈清让一把扣住他不安分的手腕:“丞相今日……”目光扫过他松散的发带和艳丽的衣袍,“穿得倒像南风馆的头牌。”
时岁不怒反笑,就着被钳制的姿势将人抵在屏风上:“那将军……”另一只手抚上对方半敞的衣襟,“可愿做我的恩客?”
沈清让实在是对这人毫无办法。
若是冷声呵斥,那双桃花眼立刻就能泛起水光,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是放任不管,转眼就能得寸进尺地缠上来,比边疆最难驯的烈马还要难缠。
久经沙场的将军此刻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温柔乡是英雄冢。
当时岁微凉的指尖顺着腰线滑向后背时,沈清让终于忍无可忍地扣住他另一只手腕,将人反压在屏风上。
“适可而止。”他声音沙哑,耳尖却染上一抹薄红。
时岁轻笑出声,突然仰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将军可知,南风馆的规矩——”尾音拖得绵长,“既点了头牌,可就不能反悔了。”
“你对南风馆倒是熟稔得很?”沈清让下意识反问,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
这话听着活像个拈酸吃醋的深闺怨妇。
时岁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正欲开口,屋外突然传来三声规整的叩门声。
老管家恭敬的嗓音隔着门扉传来:“公子,到入宫的时辰了。”
“知道了。”沈清让松开时岁不安分的手腕,利落地将人推开。
修长的手指翻飞间,方才还松散的玉带已整齐束好,凌乱的衣襟也恢复如初,唯有颈间那个泛红的齿痕无声地昭示着方才的荒唐。
时岁懒洋洋地倚在屏风旁,指尖绕着那根殷红发带:“将军这就走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眼神却危险得像盯上猎物的豹子,“方才的账,我们改日再算。”
沈清让刚迈出门槛,忽觉袖口一紧。时岁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那人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骨滑入掌心,将一枚犹带体温的玉佩轻轻放入。
正是他方才搁在案头忘记佩戴的时家嫡传玉。
“戴着。”时岁指尖在他手心暧昧地划了个圈,“若让我看见你戴着太子的东西……”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轻笑,却比任何威胁都令人毛骨悚然。
宫门口,沈清让甫一下马车,便觉数道灼热视线黏在了自己颈间。
那道嫣红的齿痕在雪色衣襟映衬下格外醒目,艳的惊心。
丞相府的马车帘栊轻响,时岁施施然探出只手。
分乘两驾原是沈清让以那方未绣完的帕子相胁才换来的,此刻倒成了欲盖弥彰的证据。
“哎呀——”
时岁靴尖刚沾地,便拖长了声调。他摇着那柄御赐的“勤于群臣”折扇,晃晃悠悠踱到沈清让身侧,“沈将军,好巧啊。”
尾音尚未落地,折扇在掌心收拢。
时岁眼风如刀扫过四周,方才还探头探脑的官员们顿时噤若寒蝉。
几位年迈的朝臣甚至被自己的礼袍绊了个趔趄,活像见了猫的耗子。
沈清让耳畔响起时岁的呢喃。
“你看,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
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
就算我们从未言明。
纵使你的顺从只是出于愧疚,你的纵容仅是源于怜惜。
可如今满朝文武眼中,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恭定大将军,早已被打上了丞相的烙印。
这句话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沈清让能感觉到身后众臣屏住的呼吸,那些或惊诧或暧昧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齿痕,那处肌肤仍隐隐发烫。时岁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沈将军。”
陈裕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前传来。
太子一袭月白锦袍立在宫门口,手中捧着个暖炉。
他的目光在沈清让颈间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看来丞相很热情啊。”
沈清让正要行礼,忽觉肩头一沉。
陈裕安解下自己的白狐裘欲披在他肩上,却被时岁给攥住了手腕。
“殿下恕罪。”后者笑眼弯弯,指尖却按在陈裕安脉门,“长云他……”
时岁突然凑近太子耳畔,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龙涎香过敏。”
这理由……
荒唐得令人发笑。
沈清让日日出入御书房议事,那里终年龙涎香缭绕,何曾见过他半分不适?偏生今日,偏生对着陈裕安,就突然“过敏”起来。
颈侧齿痕还在隐隐作痛,方才时岁的威胁言犹在耳畔。
沈清让闭了闭眼,实在没心思陪这位祖宗玩这些幼稚的把戏。
可那人按在太子命门上的手指,分明是在等着他配合。
陈裕安腕间青筋暴起,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丞相说笑了。”他指尖轻弹,一枚金扣突然割断白狐裘系带,大氅翩然落地,“是孤考虑不周。”
沈清让额角突突直跳。
他太清楚时岁的脾气,这人今日若不能得逞,怕是能在宫门前演到月上枝头,让满朝文武都看尽笑话。
“臣确实最近染了风寒,闻不得香薰。”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嗓音沉静似水,却让时岁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
时岁闻言挑眉,对着陈裕安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时辰到——”太监的通报声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清让毫不犹豫地绕过二人。
他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
宫宴上,时岁广袖一拂,施施然落座于沈清让正对面。
朱砂红的礼袍在满堂素色文官礼服中格外扎眼。
殿内席位暗藏玄机。
皇帝左手边武官列,右手边文官列。这本是“左为尊”的旧制,可近年来圣心偏向,文官席已悄然前移三丈,连案几都换成了紫檀木的。
“陛下到——”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层层递进,时岁把玩着酒盏,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要如何完成箫启明那老狐狸的遗愿。
目光不经意扫过下首,却见苏涣对着面前那道金黄油亮的烤鹅蹙眉。时岁借着斟酒的姿势,广袖拂过案几,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苏涣垂落的衣袖。
“怎么?”他压低声音。
苏涣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将一张字条滑入时岁掌心。
“烤鹅腹中藏了东西。”他唇瓣微动,声音细若蚊蝇,“御膳房的小太监说,太子亲自去盯过这道菜。”
时岁指尖一碾,字条化作齑粉落入酒盏。
他抬眸看向对面,那人正用银筷百无聊赖地戳着梅花糕,将精致的点心戳成了马蜂窝。
“诸位爱卿。”
皇帝突然举杯,满朝文武闻声起立。
“今日是上元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帝今日气色格外好,浑浊的眼珠都亮了几分,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太子出宫修行数年,如今回宫……”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倒也是全了这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