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闻言,立即齐声颂起“天家和睦”“太子仁孝”之类的陈词滥调。
“好了,都坐。”皇帝枯瘦的手摆了摆,“裕安,你也去和诸位爱卿熟识熟识。”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满朝大臣后背沁出冷汗。太子屈尊结交,谁敢推拒?谁又敢当真?
丝竹声适时响起。
水袖翻飞的舞姬如彩云般隔断了时岁投向沈清让的视线。
他蹙眉放下被捏出裂痕的酒杯,重新取了只白玉盏。
“时爱卿。”皇帝突然扬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寻常的热切。
“臣在。”时岁执礼时余光扫过武官席。
陈裕安正俯身为沈清让斟酒,那屈尊降贵的姿态亲密得刺眼。
“你如今二十有三,府中怎不见妻妾?”
时岁指尖在杯沿划过。
这个问题来得太刻意,除了那位正在装模作样结交群臣的太子,还有谁会撺掇皇帝问这个?
“回陛下。”他忽然看向对面,沈清让正被陈裕安困在席间,“臣已有心爱之人。”
“哦?”皇帝身子前倾,浑浊的眼里闪着精光,“不知是何等妙人?”
殿内忽然一静。
连乐师都停了动作,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他啊……”时岁尾音拖得绵长,目光扫过沈清让颈间未消的齿痕,笑得意味深长,“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偏生对臣……格外心软。”
殿内霎时死寂。
沈清让眉心蹙起,手中银筷在梅花糕上碾出深深凹痕。他实在厌恶这般招摇的做派,更何况他与这人还有笔账未算。
“沈将军这是怎么了?”陈裕安突然倾身,月白广袖状似无意地覆上他的手背,“可是酒菜不合胃口?”
皇帝浑浊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抚掌大笑:“好啊!时爱卿既然心有所属,朕便等着喝这杯喜酒!”
时岁执礼谢恩,眼角余光却瞥见苏涣正悄然离席。
方才还油光水滑的烤鹅,此刻已被分食殆尽,鹅腹空空如也。
太子亲手藏入的东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
“陛下厚爱,臣惶恐。只是……”时岁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让,“臣的心上人性子倔,还需些时日……”
“慢、慢、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时岁安插在御前的宫女悄然退下。
酒过三巡,陈裕安月白的锦袍已沾染了各色酒香。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文武百官之间。
却在转身时广袖不动声色的扫过了沈清让的酒杯。
沈清让面前的青玉碟早已空空如也。
他仰首饮尽最后一杯热酒,喉结滚动间,未察觉时岁眼底闪过的得意之色。
这满席珍馐,从甜咸口味的配比到酒水温烫的程度,都是他亲自照着沈清让的喜好安排的。
“相爷。”侍女俯身斟酒时,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苏大人候在御花园的梅林,说烤鹅里的东西有蹊跷。”
时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扇骨,目光扫向对面微醺的沈清让。那人眼尾泛着薄红,正无意识地用指尖轻叩案几。
他折扇展开,遮住他唇边一抹笑意。
侍女立刻会意,暗处立刻有两道黑影守在了沈清让身侧。
时岁拂袖起身,临出殿门时忽又回首,展开的折扇,恰好挡住了陈裕安投向沈清让的视线。
御花园内,苏涣正摩挲着手中的密信。
时岁携着一身酒气而来,在苏涣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了对方。
“太子在鹅腹藏了私通南疆的密信。”苏涣自觉递上信笺,“笔迹模仿得拙劣,但印鉴却是真的。只是……”
信纸在时岁指间簌簌作响。
随着目光下移,周遭温度仿佛骤降。
“玄武国下月朝贡。”苏涣小心退后半步,“他们已与太子密议,要将和亲公主……”喉结滚动间,声音又压低三分,“安置在沈将军府。”
时岁手中的信纸化为了齑粉。
他终于明白陈裕安今夜为何如此安分,原来在这等着呢。玄武国公主入住将军府,既断了沈清让外放的可能,又能名正言顺地离间他和时岁。
“好一招明修栈道。”时岁轻笑出声,“去查玄武国使团的行进路线。本相倒要看看,这位公主到底是何等国色。”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回首,只见方才侍酒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跑来,慌乱跪地。
“相爷,大事不好”她声音发颤,“沈将军饮了掺了‘春宵度’的酒,此刻……此刻已被太子殿下带往东宫去了!”
苏涣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侧突然卷起一阵凛冽寒风。待他定睛看去,时岁方才站立之处,已无人影。
宫宴上,沈清让刚饮尽最后一点残酒便察觉出了不对。
虽未经历过情事,但经脉里那股燎原般的燥热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左手下意识摸向袖袋,空空如也。
今日被时岁闹得心烦,竟忘了随身携带大血。
“将军脸色不太好?”邻座的兵部尚书凑过来。
沈清让面不改色地起身:“本将出去醒醒酒。”
他步伐稳健地穿过宫道,任谁都看不出异样。
直到迈出宫门的刹那,后背突然袭来一道掌风——
“太子殿下喝多了。”沈清让侧身避开,“还是先回东宫醒酒为好。”
这药是谁的手笔,根本不用猜。
陈裕安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月白广袖如流云般拂过沈清让后背。
“将军醉了。”他温声细语,指尖银针却已悄无声息地刺入对方腰侧要穴。
针尖淬了曼陀罗汁液。
沈清让此刻经脉如焚。未服“大血”强行催动内力压制春药,反倒引动体内“见山红”寒毒反噬。冰火两重天的剧痛蚀骨钻心,令他无暇察觉太子的暗手。
“殿下……”沈清让喉间腥甜上涌,他硬生生将鲜血咽了回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太学里那个连作弊都不屑的坦荡君子,如今竟会对救命恩人用这等下作手段。
陈裕安趁机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指间又一根银针刺入后颈:“孤送将军回府。”温润嗓音里藏着毒蛇般的寒意,“毕竟……丞相此刻正忙着追查玄武国使团呢。”
沈清让眼前已开始发黑,曼陀罗的毒性让四肢逐渐麻痹。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却在踉跄间被陈裕安半扶半拽地带向东宫马车。
“放开……”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陈裕安突然贴近他耳畔:“将军可知,时岁为何急着离席?”太子的手按在他后心要穴,“他去截杀玄武国使团了,为了不让你见到那位和亲公主。”
沈清让瞳孔骤缩。
时岁若真杀了使团,等同谋逆大罪!
“你以为他在乎你?”陈裕安冷笑,“他不过是想……”
“想什么?”
朱红华服如血瀑般飘下,时岁手中折扇甩出,转到陈裕安的喉间。
陈裕安急退数步,仍被扇面擦过,顿时血流如注。
“想宰了你。”时岁轻盈落地,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沈清让。
触及他滚烫的皮肤,时岁眼底瞬间漫上血色:“陈裕安,你找死!”
沈清让踉跄着扶住时岁的衣襟,体内寒毒与药性撕扯,眼前阵阵模糊。
“时岁……”他嘶哑着唤道,却见那人回首时,眼底狠戾瞬间化作慌乱。
“别怕。”时岁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们回家。”
玄色大氅一展,将沈清让狼狈模样严严实实遮住。时岁后退半步,声音骤然转冷:“太子殿下醉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队宫人幽灵般自廊柱后现身。
“送殿下回宫。”
“时岁!你敢!”陈裕安按住颈间伤口,血珠从指缝渗出,“私自带走在朝将领,你这是谋——”
“本相为何不敢?”时岁打断他,指尖轻抚过沈清让滚烫的额角,“倒是殿下,最好记住今日这笔账。”
马车内,时岁将人紧紧箍在怀中。沈清让的体温忽冷忽热,寒毒与春药在经脉中肆虐,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再忍忍。”时岁声音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丞相府里有解药。”
他不敢用力抱他,怕加重寒毒侵蚀;又不敢松开,怕他摔着碰着。素来杀伐果决的丞相,此刻连指尖都在发抖。
沈清让意识模糊间,嗅到了熟悉的熏香,他下意识往时岁怀里靠了靠。额头抵在那人心口,听着那急促的心跳声,竟觉莫名安心。
荒唐。
他明明还在气这人擅作主张,气他当众留下齿痕,气他将自己卷入朝堂纷争……
可为什么在药性发作时,脱口而出的仍是“时岁”二字?
为什么被这人抱上马车时,绷紧的神经反而松懈下来?
为什么……只要他在,就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无妨?
为什么呢?
“唔……”一阵剧痛袭来,沈清让突然攥住时岁衣襟,将脸埋进他颈窝。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昵时,耳尖顿时烧得更烫了。
时岁僵住,小心翼翼的拢紧手臂,连呼吸都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