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素婉过得很糟。
不必提那宛如木炭的烤兔肉，硌着骨头的硬木榻，也不必提那和一张布别无二致的被褥，关不牢的旧窗子和吱吱呀呀地漏进来的风。
单是想想原身经历过什么，便够她沮丧了。
沮丧到睡不着，盯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只是发呆。
前前后后也是做了两回“别人”的人了，遇到的大小事情，倒也不算少。
只是这一回和从前全不一样。
无论是做玉容，还是做惠娘，她都兴致勃勃地要跟这个不讲道理的世道作对——至于拿不拿得到“女德积分”，那不重要。
反正她也没指望什么，活着的时候畅快就好！
而玉容和惠娘，她们在“女德”上是没有什么亏损的，素婉接手之后，只要维持住女德的壳子不倒，自己想做什么，倒都是有些空间的。
可偏偏就是现在。
就在她发现那积分能换许多好东西，因此下定决心这回要好好换分时，却穿成了现在这位“老七家的”。
逃出家门私奔，这自然是大大的缺“德”。
而可能因此害死自己的“丈夫”，简直是缺德之上加缺德了！
是啊，她不知道原身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可揣测一下原身爹娘的身份……
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的修士，若是知晓自己的掌上明珠跟一个无法修行的山野小子好上了，那，把他灭口掉也很合理吧？
反正修士杀人不留证据，官府也追究不到啊！
原身作为女儿对爹娘不孝，私奔出门简直是淫|恶已极，作为妻子——倘若私奔也算是婚姻的话——又对丈夫不义，那可真是糟糕至极。
素婉就是挣出命来，这一世也未必能补完这个天坑！
她几乎恨得咬牙，想到那能重回自己人生的奖励，想到那昂贵的积分，再想想这身子的命运……
她怀疑是那个声音故意来害她的！“它”就是要她有所求，偏又难求。
她现在还能如何去换女德“积分”呢？多委屈才能换到足够的积分啊！
素婉思前想后，总是心意芜乱，索性披衣坐起，把那窗子推开了。
山风吹月一同入怀，倒是十足清凉，叫她精神一振——这深夜时分，天地灵韵本就比白日更纯澈饱足，更况今夜实在好月色。
她心思一动，不由伸手，去接那天上落下的月光。
月华就在她的掌心，化作一片小小的湖泊，是一泓温柔的凉。
胸中块垒，便仿佛忽然消失无踪了一般，她定定神，紧蹙的眉头，便缓缓舒开了。
于是坐了下去，披着一身月色，微微敛目。
想不透的事儿，越是多想，越是烦恼，不如现在先修行。
等她的修为高了，能做的事情多了，也许就能有赚积分的好办法了。
更况这村子里灵气浓郁，以她前世的所见所闻，这样的好地方，断不会太多的。
正利于修行！
她自己的那一世，修得太过苦难，多半时间都在被那丧尽天良的国师玩弄欺凌。
于是也只能像个乞丐似的，将每一条求来学的法术——哪怕再简单不过的法术——统统牢记于心，一遍遍背诵，在每日被污辱的间歇中反复修习。
每一点回忆都深深嵌在她血肉之中，便是在轮回中辗转数次，仍是不曾忘记。
一瞬清心之后，她第一回感知如此丰沛的灵气缓缓流入躯体，在周身游走。
她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原身大约是做了很久织布的活计，每每动弹，便是腰背酸痛，筋骨疲乏。素婉只将那新吸入的灵韵在周身运转一圈，便觉得舒适了许多。
这一夜她直打坐修习到月光将尽，方心满意足地起身。
此后日日如此，修为比前世累积得还快些。
但她只嫌不够。
前世那位国师为了长久占有她，曾对她下过咒术，她自有无尽的青春岁月。
但在这一世，她会老。
一切都要赶紧着来——原身资质不差，可却很少修炼似的，甚至连灵根都很不牢固，一副打从降生以来便从未认真修习过的懒鬼样子。
素婉简直要为她叹息！
这身子可比她前世还要好些，是上上资质。
若是从小便勤练功法，说不定早就闯出一番名堂来，如何还做出这等与普通百姓私奔的事情？
多不上算呐！修仙宗派中定有些天材地宝，她若有本事，宗门自然会拿来给她用，使她尽力修行，长生不衰。
这才是修仙人的正途。
哪怕她看不开，只想要些情情|爱爱，那也不必离开家门呐！修仙宗派中也不是没有美少年——原身的脸她是照过了，很好看的，凭这张脸也不愁找不到道侣呐。
偏偏是有康庄大道不走，非得往荆棘丛生的峭壁上攀爬滚打。
如今留下的这个身子里，论修为，比及家里那个小女婴都多不了太多。
素婉如今是打听到了，那小女婴，是便宜侄子在山上捡回来的小家伙。
纵不知她的生日，可瞧着模样，也不会超过一岁！
弱到要和一个婴儿比修为——原身真是天生的一片玉，偏要丢进个狗洞里！
说来那小女婴的资质倒是很好，素婉也并不隐瞒，她告诉便宜侄儿，说她要教这小婴孩修仙。
“她虽小，却自会吐纳，又有上上根骨，实在是极少见的天资。若有成人以修为为她疏通经络，自然更能事半功倍。”
“真的吗？”那抓兔少年闻言，几乎惊掉了眼珠子，“怎么会呢？她的资质，难道还强过婶娘了？”
素婉犹豫了一下，道：“与我差相仿佛。”
捉兔少年就开始搓手了:“可婶娘是百草潭的千金呀，这小东西，只是被爹娘丢在山上的弃婴，她居然也有资质吗？她爹娘是什么人？”
千金……
素婉眼角一跳。
现下却只含糊道：“养得出这样的孩儿，她爹娘总是有名头的人物。”
捉兔少年就有些不安，道：“那她爹娘，会来寻她吗？”
素婉道：“你不愿她爹娘来寻？”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若是好人家，来接她回去，今后又对她好，自然是好的。”
素婉有些想笑——这半大孩子还担心那小女孩儿的爹娘不是好人家！可他也不瞧瞧这村子……
这龙萤村难道就是什么好地方了吗？
生在此间的人大概不会察觉到，这里和“外头的世界”有那么大的差异——这里山明水秀灵气蕴集是不假，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灵气有什么用？
灵气能让他们去赶集时少走一天路吗？
要知道这龙萤村的土地不少，百姓们本该过得殷实的。
可一是因为这地方太远了，二是因多半土地都在几家手里，多数人根本没有空余的钱财：连去山上打野物，都来不及拿去卖啊！
没有钱，就没有办法娶妻，素婉在这村子里待几日，便听说了许多事情——有人的媳妇是买来的，有人的媳妇是骗来的，有人的媳妇是占了村里死鬼家的寡妇，但更多的男人，是根本没有妻子的。
这在素婉看来有些难以接受。
她从前可没见过娶不上女人的男人，只见过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恶棍——可原来并不是只有养得起女人的男人想要媳妇的！
这些家徒四壁的穷鬼，也是想要有个娘们儿在家里，给他们服侍爹娘，给他们生儿育女，给他们端茶倒水的。
那不就是拉着一个女人一起倒霉么？
在这里出生的女孩儿，也是打从落草儿起就有了自己的“命”——她们就这么吹着风喝着雨长大，到了十三岁上，去山外定一门亲事。
顺便替家中的兄弟换一位嫂嫂回来。
这就是爹娘养她们的用处了。
至于婚后好不好……那自然是多半不会太好的，能将自家的亲闺女换亲的人家，会是什么饶裕有德的人家？
她们的娘家又远，什么忙也帮不得！
村中的妇人少女，每日里要去地里做活路，每夜里也凑在一处，用一盏油灯照着，一起做针线。
素婉不太会做针线，但想着要打听消息，便和她们凑在一起——她也听说过谁家的闺女嫁出去后日子过得不好的。
妇人们怎么评说呢：“唉，那就是做女人的命！”
“咱们自己的命不也这样？”
“比老五家的儿媳妇总是好些！”
“老五家的儿媳妇”，是原身那位情郎的侄媳，据说也是个花儿一样娇嫩的人物。
她“嫁”进来后，既不会做农活，也不会烧饭，连衣鞋都不会做！
她只会绣花！
这样的女人在村里自然是不招人待见的。
老五的儿子，她的“夫君”，初时还爱她容颜，将她当个宝疼爱，她却总是落着脸，很不乐意的样子。
久了就连他也不耐起来，日日詈骂，若是吃了几杯浑酒，说不定还会上手。
那妇人日日悲啼，啼坏了男子汉的运气，男人竟昏头吃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她公爹婆母恨死了她，当日便将她卖给了村里的老鳏夫崔二瞎子。
“咱们买她花了两吊钱咧，不能都赔了！”她和老鳏夫“圆房”那天，老五的娘在外头骂骂咧咧。
“早知道这就不是个安分的，还好卖出去了，不然要赔在我家里！”她跳河死掉的那天，老五的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就这么一个吃人的地方。
原身是还有那么一点儿修为的，不多，但对付村中的百姓足够了。
饶是如此，她在村里行走时，也会感受到一些称不上“尊重”的目光。
那么那些没有修为的女人呢？她们的命运，该如何呢？
果儿——那个被捡来的孩子，若是男孩儿也便罢了，她偏偏是个女孩。
应该让一个女孩儿在这种地方长大吗？
素婉对那捉兔少年道：“她爹娘若是能找上门来，必要感谢你将孩儿养大的，怎么也得给些酬谢。你不知道，修仙的宗门有多么富贵呀！他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儿，就够你娶媳妇儿啦。”
她想，他多半是因为想用这小女孩给自己换一门亲事，才会露出这样不甘愿的神情。
可因她这样回答，他却连忙摇起头来：“不该，不该，婶娘，这村子里穷，娶来媳妇儿还害得人家姑娘跟着我吃苦！我就是不舍得……”
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仿佛果儿的亲爹娘已经站在他面前，要讨回女儿了似的。
他说：“要是她爹娘来了，我啥也不要，就求他们把我也带走，我给他们扫地也成，种树也成，能看着果儿长大就成！”
见素婉一怔，他又眨眨眼，说：“我也出去长长见识！”
素婉瞧瞧他的脸，心里蓦地一软，她说：“那当然是最好的。外头……外头很有意思。”
少年见她赞同，便笑出了满口大白牙：“对，对对，到时候我们都出去看看——再好不过！也不知他们啥时候来！要是来得太晚了，果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可就老了！”
素婉借机便道：“所以我要教她修行呢！这村里人做事，你也看在眼里——她是捡来的孩子，这事儿大伙儿都知道，待她长大，也不知道多少人打她主意呢！她总要能护住自己才行！”
少年一惊，道：“是了！村里不正经的老东西忒多！就该教她护好自己！婶娘你怕是还不知道罢……”
“什么？”
“二房的十七叔，那个骚东西，”他压低了声音，“他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唉，别说果儿是捡来的，就是我们自家的姊妹，也不敢说就平安呢！”
素婉呼吸一顿。
“没人管他？”
“为了女孩儿把男丁打死？”少年道，“你道我们为何都不和他们二房往来了呢……那畜生还活得好好儿的，他姐姐回趟娘家，却是疯了，姐夫还不知怎么了呢！”
素婉觉得这天儿聊不下去了。
这村，的确不是个女人们能安心住下去的所在！
她们若是不能自保，连不被人侵犯——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都做不到！